夜晚的长道两路,根本没有风,但是两侧的枯木,已经落木纷飞。当落木飘在距地两丈之处,又慢慢的沿着落木的经络撕裂开来。
万籁俱寂,徒留一人脚步声。
年轻道士浑身冷汗直冒,根本不敢回头,渔夫亦然。
漆黑而略显潮湿的巷道中,一个奇怪的人缓缓走来,他的每一步都很慢,但很有规律,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人的心上,给人的感觉直叫人吸不上气。
杀气刹那间盈满巷子。
这人戴着一个黑色斗篷,盖住了脸,看不清模样。但惊人的是,他浑身竟缠绕了玉莹莹的剑锁,这些剑锁滚动如龙,飞速穿梭,将一口漆黑如墨的棺材死死地绑在他的背后。
好生奇怪的人。
正常人谁会负棺而行?!不仅晦气,而且冲煞!!
此地本就依山傍水,风水极重,近年来更是因为风水死了很多人。这人好胆量。
“你们莫非是聋子?”黑衣人停下脚步,目光冰冷道:“难道需要我说第二遍?”
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也很清晰。
听到他的话,渔夫和道士如同听到法旨,纷纷单膝跪倒于地,颤颤巍巍,硬着头皮道:“前辈,这点机缘……”
“我说滚。”
黑衣人不愿再废话,单手一抬,又一按,轻描淡写的一举。
但当他的手按下去的时候,地上的两人同时感到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威压,原本就弯着的腰,险些变成匍匐在地。
“是!”两人惊慌失措,“愿前辈高抬贵手。”
黑衣人不愿再看他们,手抬起,恐怖威压立刻散去。道士和渔夫赶忙爬起,不顾自身仪态,身形一闪,化作流光,顿时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冰冷,杀气渐渐散去。
黑衣人目光看向李羿尘,道:“你我为敌,此番救你,实则为我。大道有别,后会有期。”
说完便慢慢的向巷口走去,与李羿尘擦肩而过。
李羿尘从看见他就感受到了一股窒息的杀气,浑身冷汗早已浸衣,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黑衣人,但却偏偏瞧不出什么端倪。这个人明明杀气很重,但是浑身仿佛迷雾,根本毫无气息。
直至黑衣人消失在巷子尽头,李羿尘才忍不住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在巷子的另一头拐角,诸葛先生显露身形,长身玉立,温文尔雅,款步行来。
见此,李羿尘揖身一礼,道:“见过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回礼,道:“夜已深,路还长,我送你一程如何?”
先前天机被老道士以道家遮天符箓蒙蔽,诸葛先生便隐隐察觉,只不过碍于外界的虎视眈眈,不能第一时间出手相助。当黑衣人来时,诸葛先生立于暗处,数次想要出手,但都忍住。只因这份因果实在与他无关,并且黑衣人并无恶意,他也便只好袖手旁观。
此时此刻,黑衣人已走,为防路上其他觊觎机缘之人暗中布局,留下变数,诸葛先生已经不得不现身。
“不必了,先生。”李羿尘破天荒拒绝,“我现在不准备回家,唐晨老师今夜就走,我去送送他。”
诸葛先生略作沉思,道:“也好,多年授业,亦父亦师,我若陪同,倒显得有些大煞风景。”
“既然如此,你便去吧。我也顺路看看这老渔夫,虽然交情不深,但也算得上一见如故。”
说着,就向葬礼中走去。
李羿尘目送,随后沿着巷子慢慢走去。一路上,再也没遇见什么人。黑衣人的身份想必来历极大,有他这招“杀鸡儆猴”,令很多人胆寒,对于莫名的机缘不再好奇,更不敢妄自抢夺。
这也是李羿尘不让诸葛先生陪同的原因之一。
很快,他就来到了唐辰的小宅前,举目望去,高门屋檐上挂着一轮昏黄的圆月,衬着满天星。略整衣衫,他如往常般叩响大门,却没有任何回应。略做等待,仍是一片寂静。
“唐辰老师?”
心中即使已有答案,但李羿尘仍旧不死心的开口呼唤。最终,少年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远处乌鸦啼鸣,昏黄圆月更加暗淡,门内空空荡荡,只有院中柳树,随风沙沙作响。
迈入唐辰房间,月光照入窗帘洒在床铺上,也撒在前面的书桌上。
书桌上,有一封崭新的信。
李羿尘泪水不止,不敢看,却又不得不看。信中,只有几行字,墨迹深黑,是唐辰的亲笔。
———人生如浮云,有聚亦有散。人生如此,大道亦然,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路走。不必伤怀,天涯浩大,岂有无逢之日?经此一别,再见不知何夕,望汝常怀年少之心,一步一印,平安喜乐,万事胜意。成则为国,败则为己,不必拘于大义。辰字。
晚风拂过少年的脸颊,手上的纸张被泪水沾湿。
唐辰乃一代宗师,别离之际,终究不肯堕泪于少年之前,故而不辞而别,却也是常理之中。
但是字字行间透露着对别离十分洒脱的信,却又像是一个伪装,一个可笑的伪装。
人生在世,孰能无情?
别离怎能无痛?
放下信,李羿尘走出房间,就蹲在门槛上,看了一夜星空,星光灿烂,那挂银河之中,流淌回忆。
诸葛先生迈入庭院,感受着葬礼压抑的气息,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只听着外乡人言语的别离伤怀,内心不觉也有些暗淡。世情如霜,这个小镇如此,但外乡人不如此,何其悲哉。
远处树下,王老头悠哉悠哉地坐在摇椅上吞云吐雾,看见诸葛先生,未曾起身相迎,只道:“诸葛先生,你也看到了,世情如霜,当真不打算袖手旁观,非得参手?”
诸葛先生停立,道:“六十年牢狱生涯,他们的罪愆即使未消,也不该将这份罪孽牵连后人。外面人不讲道理,我讲。外面人不肯为他们留一条活路,我诸葛孔明为他们留。人之一命,并非草芥,亦需敬之。”
“好一个亦需敬之。”王老头站起身,道:“诸葛不愧大才,老头子我自愧不如!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眼神暗淡,“天下人的命是命,难道你诸葛孔明的命就不是命了?何必……何必……”
他一连说了几个“何必”,最后只有叹息。读书人认定的事,天王老子来了都改不了,更何况他?
他很惋惜,天底下唯一一种由人所创的“新道”即将结出果实,却终将陨落,如未曾绽放的的玫瑰;他也很愤恨,“新道”为何会由这个终将赴死的中年人所获,难道大道不仅无情,而且无眼?
诸葛先生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进灵堂。
来到灵堂前,他看着漆黑的棺椁。
棺椁安静。
死人永远安静。
诸葛先生缓缓跪下,对着棺椁前的灵位三叩首,随后又插上三柱香,聊表歉意。立场不同,大道有别,但终究是故人前辈,可恨亦可敬。
何况死者为大。
当日雨亭,诸葛先生出手,其实并非杀人,而是救人。只是,哪怕身怀通天修为,但救人哪有杀人简单,终究慢人一步。作为提线木偶的老渔夫不愿意试探出手,已经是必死之局。
不过这也同样意味着一件事———背后之人已急不可耐。
诸葛先生莫名看了下手掌。
六十年画地为牢,他也不明白自己走到了哪一步,三教合一,可称混元。此道既包含了儒家的入世之道,又有道家的出世之法,更有释家的超世之慧。混元者,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也。此道可包容万物,又能超越万物,是为无上之道。万古唯一。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诸葛先生缓缓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