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旋风围着几具浮尸打转,围观众人里有张嘴聊天的,都被灌进一嘴的暴土扬尘。尸臭被旋风一带,向周围四散,逼得围观众人为之一窒。大家不约而同地捂着口鼻后退几步,把围观的圈子又拉大不少。只是人群中不免有蹬鞋踩脚推撞叫骂的,所以瞬间又嘈杂起来。
李秃子为人迷信,心想,天津卫虽然邻水靠河,但天气却异常干燥,每年总有几个月刮风扬尘,平地刮起个小旋风实在不足为奇。可这阴历七月正是闷热的时候,甭说小旋风,就算刮点凉风都不常见,更何况自己刚说完话,就起了一阵旋风,定是刚才这话触怒了阴魂,亡灵鸣冤才陡起旋风!
韩大胆儿见李秃子愣在原地不动,又呛声道:
“不帮忙就赶紧土豆儿搬家——滚球!回头我直接报告所长!”
李秃子心头有气,又不敢回嘴,脑袋上青筋崩得老高,但刚才忽起旋风,着实吓了他一跳,他也怕阴魂找上自己,于是只能强忍怒气,对着手下呵斥道:
“都等死呢!赶紧拉绳子,叫车!”
这时,他身后一个矮胖的警察凑过来问道:
“李头儿,……叫嘛车……干…干嘛用?”
“废你妈话!叫车拉死人!要不你背回家当干老儿发丧?”
矮胖警察吃了个瘪,也不敢还嘴,只能赶紧和其他几个巡警回所里找车。
韩大胆儿蹲在腐化程度最低那具尸首旁边,他没带手套,只能用块白手绢包着手,翻动尸首细细检验。只见尸首颈部有个巨大的掌印,韩大胆儿伸手在掌印上比对了一下,他本就身高体壮,手掌也大,但尸首颈项上的手印,却比他的指间距还要大得多。
韩大胆儿自言自语道:
“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手?难不成是巨人么?”
他心中狐疑,正在思索,却见尸首的面部、双肩和胸前,都有些浅棕色印痕,如云似雾,他知道这应是尸斑。人死后血脉停滞,血液会在重力作用下,在尸首最下方出现。
如果尸体是俯卧而死,尸斑就会集中在面部胸前等处,若是仰卧则会在后背,臀部等处。现在尸斑出现在面部和胸前,难道真是俯卧水上而死的?但现在胸前的尸斑明显比面部和双肩的颜色要浅淡许多。韩大胆儿思索了一阵,突发奇想便伸手拨开尸首头发查看。
赫然见尸首头顶心也布满浅棕色的尸斑,他一下子便心中雪亮。心知,这尸首是倒挂而死,并非俯卧死亡,所以面朝下头顶处才留下尸斑。人死后至少一昼夜以上没动,尸斑才会固定,在这期间搬动尸体,尸斑便会改变位置。
若然人刚死不久,尸首便即沉入水中,不但尸斑会改变位置,而且受冰冷河水刺激,改变位置的尸斑也会浅淡很多。因为男尸上身胸肩沉重,浮尸多俯卧水面,所以改变位置的尸斑必会分布于胸前等处,但比头顶双肩的尸斑却浅淡许多。
这些虽说得通了,但最奇怪的还是尸首脖颈处巨大的手印?
韩大胆儿越想越觉得奇怪,于是就去翻动其他几具尸首。其他尸首虽然腐化状况略重,但最多也就早死个一天半天。另外两具尸体留下的痕迹虽然浅得多,但是所有尸首却几乎并无二致,同样是倒吊而死,颈项处留下巨大掌印,死后一段时间才被抛尸河中。
韩大胆儿正思索间,刚才回去找车的矮胖巡警已经把车找来了,手机一辆黑色箱型小货车。三四个巡警拿着麻绳上前,就要往尸首脖子上套。他们是嫌尸体太臭,想直接用绳子拖拽到运尸车上。
那时候也没有什么专门的运尸车,有辆板儿车就不错了。但这么多尸首,死人尸首又死沉死沉的,真用板车运尸,和粪车也差不多,又臭又沉,谁也不愿意推。矮胖子奔回到警察所,正赶上开汽车的大老刘,刚押送犯人去小西关监狱回来。
这辆囚车是总厅刚替换下来的美国斯蒂庞克小货车,他死说活说,还擅自做主,说李秃子答应请他喝酒,大老刘这才极不情愿地开着囚车来拉尸首。
几个巡警套上麻绳就要动手拉拽尸首,却被韩大胆儿厉声喝止:
“干嘛呢?你们家这么搬尸首?这么拽完了,尸首上线索不全完了么!”
一个瘦高警察呛声道:
“那怎么搬,介玩意儿齁臭的!”
韩大胆儿道:
“估么着,你爸爸要蹬腿了,你也就在尸首上拴块贴饽饽,叫条狗进来拽出去呗!”
高瘦警察是靠着李秃子关系进的所里,平时就看不惯韩大胆儿,听他说话这么损,当时就急了,刚要张嘴回骂,就见自己抓着拖尸首绳子的手,被韩大胆儿一把抓住,紧接着手腕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个子虽高但身体消瘦,腕骨本来就不粗,被韩大胆儿这么一捏,感觉骨头都要折了,差点疼得叫出妈来。
韩大胆儿一把推开高瘦警察,喝道:
“不用你,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说着一扬手,推得瘦高警察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
这警察也不敢再废话了,抱着手腕子,龇牙咧嘴的躲到李秃子身后。
李秃子心里咬牙切齿,但却屁也不敢放一个,瞪着韩大胆儿暗道:
“甭让我对找机会,早晚得让你小子认识认识我!”
韩大胆儿也不去搭理他,找船民借了两块跳板,和另外两个巡警们把尸首搭上了囚车。
尸首刚在车上停放妥当,韩大胆儿想去关车门,忽然袖口一紧,像是被人拽住了衣袖,低头看,却原来是被尸体勾曲僵直的手指挂住了衣袖。尸首指爪僵硬,死死勾住衣袖,任凭韩大胆儿怎么用力也拽不开,眼看尸首被河水泡白的手皮都要被拽脱了。
李秃子幸灾乐祸,心里偷笑,心道:
“让你小子牛逼,河漂子找上你,要认你当干儿子,你快给人家当孝子去吧!”
这时,开车的大老刘经得多见得广,就恭恭敬敬地对着尸体说了句:
“几位苦主放宽心,这兄弟胆大心细,一身正气,定然帮各位讨个公道!”
说着拿手一指韩大胆儿,他不敢说他自己,就指着韩大胆儿起誓。
其实韩大胆儿刚来所里没二年,跟大老刘也不熟,什么大胆心细,一身正气,大老刘哪知道,不过是信口胡诌几句。指的是韩大胆儿,又不是自己,反正是二大爷娶媳妇——没他的事儿。
甭说,这句话还真灵,刚说完,那具尸首的手,当时就往下一垂,松脱了韩大胆儿衣袖。
大老刘拍拍韩大胆儿肩头道:
“看来是真有冤情,冤魂不散呐,您了自己个儿保重吧!”
韩大胆儿可不信什么冤魂之类的鬼话,不过被尸体的手指这么一勾似乎带下来一块什么东西,十分细小像是块碎木片。他心想,也许是什么重要线索,就赶紧用刚才包手的帕子,把木片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揣进兜里。
韩大胆儿刚要跟车同去运送尸首,身后却有人把他叫住。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和自己同队的巡警尤非。
尤非说,东门外水阁大街有两户人家,打架都动刀了子,院里邻居到警察所报案,正好在路上碰见所里的高头儿,高头儿让他们俩赶紧过去看看。高头儿指的就是队长高宝生。
韩大胆儿心思都在浮尸案上,别别扭扭极不情愿地和尤非到那一看,原来两户人家住对门,因为门楣上挂八卦镜,都说对门这家破了自家风水,于是各出奇招你在门口种树,我就在房顶挂兽头牌,最后因为这个事儿发生口角,至于动刀子也就摆摆架势,没一个真敢上前儿的。
韩大胆儿和尤非一顿申斥,让两家把什么八卦镜、兽头牌都拆了,直到中午这才了事。
韩大胆儿本想接着去查浮尸案,可抬头见天色不好,今天又是鬼节,后晌办道场的、烧纸祭祀的就都出来了,街面上人少不了,还一堆事儿呢。他这两天又馋水爆肚了,尤非不爱吃爆肚,他就自己去了南市的爆肚冯。
清末民初,天津卫最火的地方是侯家后,此地酒馆、饭庄林立,妓院、宝局、烟馆多不胜数,是天津卫最逍遥的一等去处。最有名的八大成饭庄驰名津门,连现今最出名的天津三绝之一“狗不理包子”,都是发源于此。此外还有著名的戏园子“德升园”“协盛园”也坐落于此。连清末名妓“赛金花”都曾在侯家后,领班开妓馆。
1912年“壬子兵变”之后,侯家后逐渐没落,南市三不管则开始兴起。三不管直到解放前,都是出了名的销金窟。摆摊儿的,撂地的,比比皆是,吃喝玩乐全聚于此地,就算天天逛,连去一个月也不嫌腻。
南市除了大小馆子,上至酒楼大饭庄,下至二荤铺、各色小吃多如牛毛。像是人们熟知的“煎饼果子”“水爆肚”“茶汤”“切糕”“素卷圈”应有尽有。
爆肚北京天津都有,爆的是羊肚或者牛百叶,把切好的肚板、肚仁、肚葫芦、肚散单,放进开水里稍微一汆,随即捞出,爆肚可是手绝活儿,十分靠功夫,爆时候不能多不能少,要恰到好处,爆出来的肚才爽脆,嫩了不熟,老了嚼不动。爆好了的羊肚,蘸着用葱花、芝麻酱、酱油、豆腐乳、卤虾油和成的酱料吃,口口爽脆回味无穷。
韩大胆儿最爱吃水爆肚,天津卫有两家爆肚冯,南大寺有家爆肚冯小馆,南市这家爆肚冯,没有铺面,只有个街边的摊子,三四张桌,几条板凳。不知道南市和大寺这两家和北京爆肚冯是不是一家,反正味道倍儿棒。韩大胆儿每次去,少说都得来上一斤半爆肚。
这时,爆肚上桌,韩大胆儿看着桌上爆肚,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出神片刻,这才夹起一筷子爆肚,粘上酱料往嘴里送。
正这工夫,背后忽然有人用东西顶住他腰眼儿,低声道:
“别动!韩大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