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搓着手，狞笑道，“我真是越来越想看看这鲛人是什么模样了。”他看着连连磕头求饶的村民们，换上一副和颜，说道，“既然你们都说自己和鲛人无关，那这样吧，你们觉得谁与鲛人最为密切，谁最该死？”
村民们愣了一下，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白二郎看到他们皆将目光投向了站着的白苏。
白苏显然也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冲白二郎凄然一笑，似在安慰他。
白二郎的心像是被撕裂开，痛极了。
校尉哈哈大笑起来，“白二郎，看到了吧？这就是人心呐！人心呐！”
白苏斥道，“狗官，少说风凉话了！是不是只要杀了我，你就能放了我二叔，放了村民们，也放了海里的鲛人？！”
校尉轻蔑道，“小伙子，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你以为你死了就能拯救这所有的一切？”他看着白苏，一字一句道，“本校尉告诉你，就算整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鲛人，我还是要捕的。我只是想看看，这白二郎的心究竟能硬到什么时候。”
他仰头笑着对白二郎说，“看来，你的侄儿是第三个。”
他刚要下令杀了那对母子，只听吊在木头上的白二郎厉声喊道，“够了！”
士兵的刀停了下来。
“够了。”白二郎颓然道。
“呦，终于开口说话了？”校尉讥讽道。
白二郎目光沉沉，嗓音因为许久未进水而变得低哑难听，“你不就是想要找鲛人吗？我帮你捉。只是，不能再死一个人了。”
“二叔……”白苏不敢置信的看着白二郎。
校尉大喜过望，他连忙命人放下白二郎，承诺道，“只要你帮我捉住鲛人，就一只鲛人，我保证不再伤害任何一个村民。如何？”
海风吹开白二郎破碎的血衣，露出心口处一道骇人刀疤。
白二郎点了点头，神情麻木如同方才的刽子手。
“这样才对嘛！”校尉舒了口气，“早知这招杀鸡儆猴如此管用，本校尉又何必浪费这许多时日？好了，都散了去吧，今夜给白二郎好酒好菜备上，明日下海捉鲛！”
众人渐渐散去，竟带着几分欢愉和庆幸，徒留白苏还站在原地，看着与海连在一起的落霞，看着被随意拉走的尸体，还有那一滩海浪卷不走的血迹。
直站到夜深露重，白苏才踉跄着走回家。
村子安静极了，不见往日邻里谈笑和睦，孩子们追逐打闹，此刻各家门户紧闭，像是一座座牢笼，锁住自己，抵抗野兽。
可是终究，门薄如纸。
白苏推开虚掩着的家门，白二郎屋里还长着灯。他透过窗棂看到白二郎坐在榻上出神地端详着手里的海螺，神情痛苦纠结。忽地，白二郎抬头与窗外的白苏四目相交，他愣了一下，然后对白苏道，“进来吧。”
白苏走进屋，他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气氛沉重极了。
却听白二郎打破了这份沉重的尴尬，他摩挲着手里泛着幽蓝色光泽的海螺，道，“这是他送给我的，说若是我遇到急事想要寻他，便吹响这个海螺。这海螺寻常凡人是听不到声音的，只有鲛人能听到。他说，他一听到声音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不论何时何地。”
“我从来没有吹过这个海螺，倒是他，就算我不吹海螺他也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白二郎叹了口气。
“明天你要用这个海螺引他出来？”白苏颤抖着问。
白二郎点了点头。
“二叔，我虽不知那鲛人是谁，但他将鲛珠送你，可见对你是一片痴情，你难道不知他被那狗官捉了只有死路一条吗？”白苏道，“二叔，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心狠之人，就算你不喜欢那鲛人……”
“我喜欢他。”白二郎打断他，声音哽咽，“我喜欢他，我一直都喜欢他，只是时到今日我才明了。可是，小苏，事到如今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我不能让他们伤害你，伤害村民们，你的父亲好不容易才带着大家从战乱中逃了出来，他临死前……我不能辜负他……我不能……”
白二郎低头恸哭起来。
白苏第一次看到一向温润坚毅的二叔哭。
他背负了太多的希望和责任，在大哥死后年轻的他撑起了所有村民的期望，带大家找到一隅世外桃林，只是白苏很少看到他发自肺腑的笑，似乎二叔永远都是那样坚强，不紧不慢间就能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完美无缺。
可是这世上又哪里来那么多的完美？
就连此刻他的哭泣都是低哑的，不敢让旁人听见。
末了，只听白二郎惨然说道，“我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二叔……”
“这样或许对我对他都是一种解脱。”白二郎紧紧握着海螺。
——
第二日，红日方从海平面喷薄而出，白二郎便随着几艘官船出海了。
校尉目送着他们离去，意味深长地对身旁的白苏道，“你二叔自以为寻了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可越是想要不出错，越是会出错。而你，就是让他漏洞百出的那个人。”
他悠闲地走回帐中，轻飘飘地给手下丢了句，“若是白二郎两手空空而归，就杀了他。”
白苏眺望着海平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等待着什么。
自己到底是更期望二叔带着士兵捉了鲛人“凯旋而归”呢？亦或是，更想让他两手空空？
白苏此刻心乱如麻。
日头正盛的时候，白苏看到点点官船又出现在海面上，他揉了揉眼睛——那不是他的幻觉。
白二郎比他想的回来得更快些。
哨兵很快也发现了海上返回的官船，他大喊着，“回来了回来了！”
校尉连忙从帐中钻了出来，看着海平面逐渐靠近的官船，他兴奋地直搓手，面庞也涨红了起来，好似此刻已经加官进爵了。
白苏双目瞪大，眨也不眨地盯着官船。那船身比清晨出海时破旧了不少，上面的彩色描漆变得斑驳，像是在海里航行了数载。后面几艘稍小些的官船船舷都已断裂，还有一艘船身破裂得尤其严重，只能靠着其他船只用绳子拖引着前进。
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刺眼的日光灼得白苏眼前一阵发黑，一闭眼，两行眼泪便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
“不，千万别是絮织。”白苏在心底无用地祈祷着。
忽地，遥遥听到船上有人的欢呼声，“捉到了！捉到了！”
白苏顾不得眼睛的酸疼连忙睁开眼，只见一只受伤的鲛人被官兵从船上架起来，然后扔在他的脚边。鲛人无力地趴在地上，长发敛住容貌并看不清长相，只是单从雪白的鱼尾白苏便辨出那并不是絮织。他松了口气，此刻的他心里竟带着一丝喜悦和庆幸，下一刻便又被自责与愧疚淹没。
鲛人的左肩被一根硕大的弩箭穿透，汩汩流血，那箭头也并非寻常的弩箭头，而是在穿透纤弱的骨骼与肌肤后变成八爪形状，牢牢地抓住人鱼的肩胛嵌入血肉，看着便十分痛楚。
而此刻，那人鱼正低声地悲鸣着。
那叫声像是迷路的鸟雀一头扎进荆棘丛里，被荆棘贯穿胸膛后发出的最后一声婉转高亢。
白苏担忧地看着她，正想弯腰检查鲛人的伤势，却被官兵们拉开。
“你们放开我！你们没看到她就要死了吗？”白苏挣扎道。
“死了？你听，这不是在唱歌吗？”校尉走上前，用靴子尖儿抬起鲛人的下巴，湿漉漉的头发挂在一张清秀妩媚的脸上，混着血腥味，说不出的神秘诱人，黑色的瞳仁晶莹透亮，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在她眼中的倒影。现下她停下悲鸣，正张嘴“嘶嘶”地冲他嘶吼着，露出两颗尖锐的犬牙，似乎想要吓退他。
有趣的玩意儿。
校尉看着鲛人，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容。他吩咐道，“将鲛人装进琉璃笼里。稍微整顿一下，我们即刻出发！”说完，他的目光落在刚下船的白二郎身上。
出了趟海归来，这个男人看起来愈发的颓废了，可他仍强打起精神，推开困着白苏的那些官兵，对校尉怒道，“够了！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
校尉仍旧是笑眯眯的，他走上前拍了拍了白大郎的肩膀，“做得不错。白家二郎的胆魄真是令我钦佩，若不是你我意见相左，我真想叫你一声‘清涟兄’。”
白二郎冷然，“你到底想说什么？”
软硬不吃的死骨头。
校尉恨恨地想着，收起笑容，道，“此次你助我立下大功，但想必也惹恼了海里的畜生们，为了保证你叔侄二人以及村民的安全，我决定留下一队人马保护你们。”
“你......”白二郎目眦欲裂。
这分明是软禁！
说不定何日他们便会卷土再来！
“不用感谢我。”校尉对白二郎的表情很满意，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骑上手下牵来的红棕骏马，领着装有鲛人的琉璃笼队伍扬长而去。
——
一个身影借着云层鬼祟地看着落霞村发生的一切，看着官兵正退出村子，他桀桀一笑，从袖口中掏出一块手帕，往村一上空一扬。
手帕中的粉末在空中散开，在风的指引下，遍布在村落的每个角落。
而临渊海中，正酝酿着一场滔天巨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