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鉴姿态轻松,背倚一张黄花梨太师椅,耐心等着对面儒士打扮的中年人开口。偶尔四处打量,仍觉与自己想象中的当铺不大一样。没有齐肩高的柜台,没有躲在格栅背后惜字如金的二叔公。
屋内更像一间书房,木质桌椅与屏风极有韵味,仿佛此间乃是京兆府宣抚司后堂。不过听说宣抚司现今是金国遗民主事,想来其中品味还不如这当铺。
“既是郭大人的朋友,本不须如此麻烦的,拆借也好、礼赠也罢,卫兄何必要典当这家传之宝!”那中年儒士一开口,便是地道的洛阳正音,正大光明中又带着一丝埋怨,“若让我家商相公知道,该骂我一顿才是”。
卫鉴闻言笑道:“这次出门游历,南来这京兆府,本是想做好大事业给家门看看,卫家子弟不靠门荫也能施展一二。不想落魄至此,若是再向商大人要钱,待回了太原真真要被老爷子笑话。些许首饰,无甚意思,当了也就当了。”
“典当也就罢了,为何要死当?”
“商兄说笑了,经此一事,不消说三五年出不得门,老爷子定是让我闭门读书,哪还有机会回来。”
这中年儒士姓商名复,乃是京兆宣抚司副使商挺的族侄,现如今大蒙古国既无太学也无恩科,商复学习五经十数年,竟不得官。无奈之下,投奔族叔做这当铺司理,除了管理当铺外,还辅助些迎来送往的事。
“可卫兄这黑玉手链,我在铺子掌眼多年,竟未见过。不说中间这块黑玉,油脂光泽无一丝瑕疵,单只这链,似胶非胶、似漆非漆,入手柔软似天丝裹皮革,生平仅见,生平仅见呐。“又指着中间那块玉石道,”这玉可是恒山下,浑源县的恒山黑玉么?”
“是也不是”,卫鉴并未卖关子,如实答道,“一般的恒山黑玉没有这等品质,此乃恒山主殿南端的飞石窟出产,与那粗玉有些不同。”
“岂止是有些,卫兄想当多少?”
“在商言商,商兄瞧着给就是。”
“两百三十贯钱如何?”商复斟酌了一下,给出了一个自以为合适的价格。时下一匹军马也不过二十余贯钱,这一句话定下的便是八九匹好马的价钱。
“可”。
“痛快!”招呼票台过来,当即填写当票,自有后生学徒在一旁做当品登记簿。
事情办完,两人一边约好回太原后,要互留地址,一边往前厅走去。掀开竹帘,卫鉴脸上登时一黑。与自己同来的老杨头,正倚在高桌上,大嚼点心,面前茶盏茶壶俱在,分明是添了几次水后,干脆将那茶壶也要来了。
“我这护卫习武多年,平素就是大胃肚,见笑、见笑……”
商复看那老者,已是风烛残年,头顶白多黑少,腰背佝偻,全无健硕模样,倒是一双眼,明亮的很。不过太原卫家,几代传承,看家护院之辈应该是不少,想来这老者该是那江湖中人,修什么独门武艺也说不定。
“卫兄言重了,此去一别,万望珍重。”
典当了自己新买的智能手环,卫鉴揣着纸钞与银子,背着几十贯铜钱,带着老杨头,去住处汇合了几个侍卫,这些侍卫是郭守敬借给他的,一行人出城门往北去了。
~~~~~~
泾渠,河工营。
卫鉴一行人很快就逮到了目标。
来这边第一晚,他遇到的四个恶徒,现在只剩下三个,那晚挨了一刀的恶徒,后来发热死了。其他三个人运气好,被划分到了继续修渠的队伍中,不用去草原给蒙人为奴为婢。饥寒交迫下,那些北上的驱口能活下来一半就不错了。
三个人磕头如捣蒜,只说那晚不该扒下卫大人的衣服。
卫鉴大怒,让他们把话说清楚,明明是没扒下来。侍卫往一边挪了挪,心想你说没扒下来就没扒下来?
路上见到的河工们,有了点活人气息,表情不再那么麻木。
可能是因为营中少了一半的人,不再那么拥挤,也可能是天气暖和了一些,不用怕冻死,当然最可能的原因是——河渠修完了,今年春耕有水浇地,而民夫们该回家了。
……
不包括那些被掳走北上的民夫。
……
押着三个恶徒到一处乡里,卫鉴拿出厚厚一摞文书,念了十几个名字。“陈二,去把这些人的家人找出来,就说小郭学士要发钱。那头头,联系乡贤,找个桌案来。”
在场的几个人都愣了愣,他们这时才知道卫鉴要做什么。
卫鉴一直没问这帮恶徒为首的人叫什么名字,便称呼他为‘那头头’。不想那恶徒老大却话多,一边作揖应诺,一边谄媚地说“小人名叫牛二,官人还有什么吩咐,小人定当办妥。”
牛二,卫鉴一下就记住了这个名字,这名字他在水浒传里看到过,那是他唯一看过的武侠小说了。
如果算武侠的话。
这三人为祸乡里多年,对各家状况门清,不一会就找齐了人。卫鉴也不废话,把铜钱倒在桌子上,直说小郭学士不忍失了男丁的老幼忍饥挨饿,派自己这一行人来发钱,一家一千五百文。
被点到名字的家人千恩万谢,里长乡贤也争先称颂。
可卫鉴心中没有得意。
钱是他挣的,给这些无辜的人,就能帮他们渡过春粮才种、夏粮未收的这段难关,本该有些得意;那些被强行摊牌徭役,去修河渠的男丁冻馁致死,也不是他的错,本不该背上道德包袱。
但就是无法得意,卫鉴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如法炮制,一日内走完了十几个里聚,给那些死难者家属都送了钱。晚间则请劳累一天的侍卫和三个恶徒吃饭。
卫鉴向侍卫打听僧人的度牒行情,他后续的计划里需要用到僧人的身份,当然这个计划他并没有透露。侍卫则是惊讶于卫公子竟然想要这个东西。
“一张度牒要花足足一百七十贯钱,这还是卫公子在宣抚司有人,别人怕是花两百贯也办不下来。”
“直娘贼,你说那些秃驴寺庙得多有钱。”卫鉴一边笑着拿和尚们打趣,一边招呼众人喝酒吃菜。
他今天散出去两百贯,怀里只剩下价值三十贯的银子。没想到那度牒这么贵,计划需要变一变了。
一张度牒,对应一个在编和尚,免丁钱避遥役。一百七十贯钱,今天救了一百一十三户老幼。
渡己,还是渡人?
卫鉴没有去盘算,这事不太好盘算。等人都走了,他叫上老杨头,要去完成这件事的后半程。
今天才行动,其实是为了等一个时机。河工营的民夫都已返乡,再出什么事,蒙人也不方便去那抓驱口了。
塞给侍卫一本书,让他明天呈给郭守敬,众人便散了。
卫鉴和老杨头连夜往北走。距离自己第一次穿越过来已有七日,距离乱兵掳掠民丁后启程北上,不到六日。据零星逃回来的难民说,队伍死伤惨重,走的也很慢,至今未到鄜州。
他要趁天黑,帮那些掉队后还没死的民夫回家。
渡过一条河,卫鉴感觉自己的心踏实了些,此时他又想起那个渡己渡人的盘算。
在这条河边,他救到了第一个人。心中终于开始有了些许得意。
收留蒙人驱口是大罪,不过卫鉴不在乎,他明天就跑路了,夜黑风高,连个巡逻的兵丁都看不着,此刻需要的不过是一些勇气。
卫鉴不缺勇气,他其实更想做的是追到鄜州,用带来的高品质农药,给那些掳掠壮丁的乱兵一点小小震撼。可惜他没办法接近行军队列,就算郭小学士那个上司都做不到。
又或者他可以仗剑砍翻那些人。
不知怎地,他想起了那天争风吃醋的儒士与和尚。他不知道那两个人算不算当世高手,如果自己有他们那样的武力,是不是能多救几人;如果自己有他们十倍的武力,能否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他越来越期望能拥有,那些简单明了解决事情的方式。
他要去终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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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忙了半天后,郭守敬看侍卫在门口吞吞吐吐,似乎是有事找他。
他收到的就一本书,没别的多余的话。没有书名,翻开后才发现是一本笔记,蝇头小楷笔画纤细,不知是用什么毛笔写出来的。内容很多,记录的都是数学学问,还附有卫鉴对这些学问的一些设想,可以用在农事、水利处。
笔记末尾,还拜托郭守敬帮忙处置杀人既遂的牛二等恶徒,卫鉴说他心善,对给自己做过事的人下不去手。
还有一句。
枕上十年事,家中二老忧。
不知这算不算道别,郭守敬放下书本望着天上浮云,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