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坐在水边钓鱼,一直和风逍舞谈笑风生的人便是莫藏,便是苍穹帮的帮主,近十年来最轰动江湖的人物。
“没有把握的事,我绝不会去做。我只做我自己绝对有把握的事,这是我一直坚守的原则。”莫藏将鱼钩放回水中,缓缓道:“当你有了足够的把握再去做一件事,这件事成功的概率就会高很多。”
风逍舞道:“你说的好像不是绝对成功。”
“是的,还有运气。”莫藏道:“运气是任何人都无可奈何的,也是任何人都会去期待的。有时你无需准备,这件事也一样能成功,有时就算你准备了十年再去做,也一样做不成,因为你没有运气。”
莫藏接道:“当然,运气有时也需要去争取。否则运气来时,你压根一点感觉也没有。”
风逍舞能懂:“世间一切皆有定数。若能将这定数堪破,也不再有运气的说法。然而正是没有人能将这定数堪破,所以人才活着,才有运气。”
莫藏向风逍舞点头:“不错,你也懂,和你这样的人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
莫藏道:“然而你能来到这里,靠的却绝不是运气。能闯入我总坛直到现在还没死的人一定是有实力的人,否则无论有多少运气都走不到这里。”
风逍舞淡淡笑笑:“苍穹帮帮主居然会夸人,实属稀罕。”
莫藏也微笑:“我确实不怎么夸人,但你已有资格让我夸你,这一点相信你和我之间都差不多。”
“因此你若还有实力能走的话,我也绝不拦你。你甚至现在就可以走,突破我属下的包围,离开这里。”
风逍舞愕然:“你放我走?”
“不是我放你走。出去时若一不小心,你也会死在这里。”
“你要走,是凭自己的实力走。”莫藏道:“况且现在还算是我的钓鱼时间,我钓鱼时一向不喜欢被别的事打扰。”
风逍舞沉吟片刻,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藏笑了笑:“为什么?也许是因我觉得这样很有趣?”
他将鱼钩从水里抽出,鱼钩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莫藏叹了口气:“看来我也被鱼钓了一次。”他向风逍舞道:“当你在钓鱼时,无论多么有把握,也随时要做好被鱼钓的准备。”
风逍舞道:“要开始钓鱼,就一定要做好被鱼钓的心理准备,无论事前准备得多完善都一样。”
莫藏大笑:“你果然很有趣。也许正因这点我才不想杀你。”
莫藏收回鱼竿,拿起竹篓:“这些鱼我打算让内人做一道鱼羹,你要不要一起尝尝?”
风逍舞微笑:“鸿门宴时刘邦和项羽还是同一阵线的战友,如今你我是对手,请我吃饭一事还是免了吧。”
莫藏点了点头:“你一直没和我说起司马翔,我知道你是为他来的。”
风逍舞道:“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用。”
莫藏道:“也许有用?”
风逍舞笑笑,没有说话。
莫藏也不说话,向风逍舞礼貌一笑作结束,转身离去。
莫藏的庭院竟真的一点戒备也没有。
偶尔看到几个丫鬟从花丛中走过,就再没看到一人。
他已在这里盘桓许久,还是没能找到奸细的身影。昨晚丐帮突然出手,恐怕也乱了这奸细的节奏,现在或许已赶回去,留下自己一直呆在客栈的伪证。
风逍舞走向离古芳群财堂最近的一条路线。四堂分在九重院落四隅,这条路无疑能避开最多的暗卡。
林间远处忽现一风姿绰约,曲线曼妙的华服女子走过。她背对着风逍舞,风逍舞没能看见她的脸。
然而这个背影已能让人遐想这位女子的脸若与她的身材一样美妙,该有多么动人。
这位想必就是莫藏的夫人了。
她已走得很远。她人在繁枝茂叶间,仿佛回头看了眼风逍舞,然后人就消失在流水深处。
她回头时透过叶的间隙能看到风逍舞,风逍舞却看不清她。
风逍舞并没太过在意这位夫人的回眸。他发现莫藏也是个懂得欣赏的人,园中布设隽雅而辉煌,亭台石桥也许有点过分奢华,却并不影响整体的美感。
若非知道这里就是苍穹帮总坛,他也会以为只是走在一处芬芳优雅的花园中。
远处已是一堵墙。
风逍舞跃上树枝,纵身踅上高墙,七八个起落,就已回到古芳群的财堂。
古芳群坐在来时的厅堂,喝的已是另一壶酒,喝的是龙醴坊的珍酿。
看到风逍舞,他立刻道:“你已去找过司马翔?”
风逍舞点头。
古芳群看了看风逍舞:“不过看你这模样,想必没什么结果。”
风逍舞默认,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已去过莫藏的庭院。”
古芳群笑容骤然消失:“你去过了?”
风逍舞点头:“而且我也回来了。”
“你胜了?”
“没有。”
“你败了?”
“没有。我们压根就没交手。”
“那你们在干什么?”
“钓鱼。”
“钓鱼?”古芳群吃惊地道:“莫藏就和你在里面一起钓鱼?”
风逍舞点了点头:“而且和我聊完天后,他就让我走了。”
古芳群这次沉默得更久,道:“这绝不是莫藏的风格。莫藏在任何时刻永远不会放过自己的敌人,尤其是你只身闯入这个绝佳的机会。”
风逍舞道:“莫藏钓鱼时是不是不喜欢被别的事打扰?”
古芳群道:“就算他再怎么喜欢钓鱼,也绝不可能放过敌人。”
风逍舞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我也实在想不到莫藏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古芳群沉默片刻,道:“你有没有找到那奸细的踪影?”
风逍舞摇头:“那奸细恐怕已回去。昨夜丐帮的行动,义宏庄必然已知晓。因参与此次行动的丐帮弟子已全部阵亡,我仍旧会替那奸细顶住这口锅,但他一定会更加小心,尽快回去保留自己未曾外出的证明。”
古芳群点头:“不管如何,你能回来属实不易。趁着暗卡轮替时间,就是你出去的时候。”
风逍舞道:“莫藏是不是一直都带着一条狗?”
古芳群道:“是的。那是莫藏创立苍穹帮之前就带着的狗了,十多年一直都没离他半步,也一直都是那么大的块头。”
风逍舞道:“很难想象莫藏这样的人居然会对一只狗有这么深的感情。”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古芳群道:“那头狗极其温顺,遇到第一次见面的人也不会叫,平日最喜欢的就是趴在地上晒太阳,也不知莫藏怎么想到养这条狗的。”
风逍舞点头。转身,正想走时,手臂却被古芳群拉住。
他回头,看到古芳群充满殷切希望与祝愿的双眼:“你一定要活着再进来找我。”
风逍舞微笑。
月夜。
风逍舞已从苍穹帮总坛脱身。
他并没答应古芳群。
他从不许下没把握的承诺,他并没把握下次还能活着见到古芳群。
无论是古芳群活着,还是他自己活着。
他还不打算回去,他决定先刺探有关奸细的线索。除了义宏庄三位庄主的住处,钟无泥为表敬意没标注在地图上外,城中每个人的住所都在丐帮的那份地图上,此刻也已在风逍舞的脑海中。
排查每个人的可能性,这种方法极其损耗时间且没有效率,然而此时除了这个方法已没有别的能去做。
他在想附近是谁的住所。
他想到了。
是宋捉影。
他驻足在宋捉影的住所附近,却没再举步。
他已听到宋捉影住处内传出细碎的活动声。未经宋捉影允许,世上没有人能出入其所处的房间,此时的声音当然是宋捉影自己发出来的。
只要他走上去,就能见到宋捉影,见到他的朋友。可为何此刻他仍只是颙望着?
风逍舞凝注少顷,转身离去。
他知道自己若去见宋捉影,宋捉影必然会竭诚相待,绝不会把他看作奸细,否则在义宏庄来袭之前宋捉影也不会给予自己暗示。然而此时附近必定有义宏庄的人在监视着,若被监视者发现他与宋捉影相见,宋捉影也会被认作已成为自己的助力。
他没有把握躲过义宏庄的眼睛,于是他不去见宋捉影。
并非他不想,只是他不能。
他缓步于街上,忽然却又停下脚步。驻足良久,长长叹了口气,转身朝宋捉影的住处跃去。
他不能,却终究还是无法忍住。
事态晦暗不明,不知如今宋捉影过得如何?
他知道这只是为自己去见宋捉影找的一个借口,却还是无法从中解脱。
由情至剑,与由剑至情的转变一般,一旦出现逆转,就再难回到当初。他清楚明白这是一己私情作祟,只是心里已无法置身事外。他决定只在窗外见一见宋捉影,只见一眼平安,就已足够。
风逍舞翻身跃起,在院中树干轻踅,跃至屋顶,双脚倒吊屋檐,身子缓缓向下探去。
房内点着明亮的灯火,他已见到宋捉影。宋捉影此刻正躺在床上,然而脸上神情凝结,眉头紧锁,时不时辗转反侧,与往常游戏江湖,放浪形骸的鬼手捉影截然相反。
他在想着什么事?以至于让他如此深锁浓眉?
宋捉影蓦然睁眼,望向窗户,一个鲤鱼打挺,箭步飞奔至窗旁。
他推窗,上下环视,却只望见窗外别家灯火,与青天秋月。
“是你吗,风逍舞?”宋捉影呼喊:“我知道你来了,你不必躲着我。”
四下阒然。唯月光如流水,洒满楼下月台。
宋捉影沉默。叹了口气,转身关起窗户。
风逍舞已走。
他知道宋捉影若见到他,必然会不顾一切帮他,他不能连累了宋捉影。
他了解宋捉影。这个在利害关系上拿捏得毫厘不差的江湖大盗,对待朋友却总会豁出自己的一切。
既已见到一眼平安,就已足够。
面前是一处小酒馆,目前为云天阁主孙振岳的住处。
因义宏庄的叮嘱,加上近四天骇人的死亡人数,所有人都搬离了鸿福客栈,投宿于偏僻之所。
毕竟司徒超风说得对,面子固然重要,但终不如自己的命重要。
此刻风逍舞眼前的小酒馆,便是这样的偏僻之所。附近有五位义宏庄弟子潜伏四周,警惕周围状况,守护着孙振岳。此次行动义宏庄弟子只剩一百一十一人,安排五人同时看守一位行动参与者,意味着势必至少一人无法得到轮值机会,必须一次守两班。然而此刻的情况已容不得再有分毫差错,义宏庄五位弟子的脸上也没一丝疲态,恪尽职守于自己的岗位上。
风逍舞跃上附近人家的房顶,隐入黑暗中,避过义宏庄弟子的眼线。此时此地,在义宏庄五位弟子的警戒下,绝没有一丝纰漏能在不被义宏庄发现的情况下将孙振岳暗杀,幸好风逍舞来此的目的也不是暗杀孙振岳。
孙振岳居住的房间已是这小酒馆不多的几个客房里最敞亮的一间,却仍显得十分局促。即便如此,此刻孙振岳脸上并未露出一丝不满与不耐,正专心处理着由义宏庄弟子送来的云天阁的各种公务。
前些天仍在本司三院寻花问柳的江湖豪客此刻竟如此安分待在房间里。即便曾有过错,能及时改正自身错误,对这些武林中人而言已属难能可贵的品质。
所谓江湖人,散漫自在是家常便饭,最喜意气用事。而身居高位之人,更是不甘屈居人下,一时间内无法像军队一样准确调控他们的行为再寻常不过。孙振岳贵为一隅之雄杰,能做到听取义宏庄的意见并及时内省,已远胜出一众江湖人。这份特质恐怕也是义宏庄邀请他们参与此次行动的重要原因之一。
孙振岳凭一手“龙虎形意拳”震慑赣北,开辟江右第一大帮“云天阁”,坐落赣江之西,正与滕王阁相对,被江湖誉为“豫章文武双阁”。滕王阁因王子安一序流芳百世,并有《滕王阁诗》铭于阁中: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念及于此,滕王阁既与云天阁并称双阁,孙振岳也不甘其后,这半生只懂舞干弄戈的五大三粗之流竟也亲自题了一首颇有模样的《云天阁诗》于云天阁上:
举世清明皆好汉,朗朗神州尽炎黄。
豪气干云中气荡,势如破竹委仓皇。
古时江水今时云,继往开来志飞扬。
滕王旧闻遗旧事,云天新篇述新章。
想到此处,风逍舞不禁会心一笑。眼前这壮硕大汉竟也略通诗文,与其浓眉虬髯,虎额豹目的形象未免显得有些出入,然细品这《云天阁诗》,倒也情理之中。
风逍舞盯着孙振岳已有两刻时分。只见孙振岳唤进一黑白相间服饰的汉子,讲方才批阅好的文件交予对方,寒暄几句后,义宏庄弟子退出房间,应当是再由义宏庄将这些批阅好的文件送回云天阁去。风逍舞紧盯孙振岳,他知道若孙振岳有所举动,一定会在义宏庄弟子为他传递文件这个人手暂时短缺的时间点上。
待房门掩上后,孙振岳一伸懒腰,退离桌旁,竟也信步离开了房间。果见孙振岳有所动作,风逍舞振起精神。只是却又不免疑惑,这离开房间的步伐太过松懈,竟似不曾想过提防着剩下四个义宏庄的弟子。
只见孙振岳移步院中,扎开双腿,调气运息。半晌调整后,他睁开双眼,摆好架势,竟开始演武其立身江湖之本“龙虎形意拳”。拳风虎虎,走势如龙,健胯如马,腰展熊势,磅礴气概似游龙卧虎,冲锋傲气壮九霄云表。凭这一手精湛拳法,云天阁已无愧稳坐江右各大势力第一把交椅。
只是风逍舞不曾想过孙振岳在如此深夜竟仍不忘练习武功。某些人会在睡前将自己所习武功从头到尾演练一遍,一是温故知新,二来可消耗自身精力,排解心中烦闷,睡个安稳觉。看来孙振岳就是有这一习惯的人。
风逍舞没有再看下去,悄然离开此地。
龙虎形意拳既有龙虎之威,出手就极为消耗气力。即便孙振岳深谙此拳法,习以为常,真有要紧事要办之前也不会大量消耗自身气力。虽无法排除其嫌疑,但至少今夜,孙振岳已不会再有什么举动。
附近的另一处地方,是简二先生住的乾兴客栈。
乾兴也是处豪华的客栈。虽比不上鸿福的规模,但是里面的跨院却比鸿福要更大。
简二先生的衣着,食宿,车马,女人,无论什么都一定要是最好的。因此他的行程早已有人替他安排,事先探出乾兴的跨院比鸿福要好,所以一来到此地他就立刻入住了乾兴客栈。
他包下的是东边的跨院。风逍舞从墙外跃入,他很小心地避开可能会被义宏庄弟子发现的路径潜伏进去。靠北为首的一间房里仿佛有声音。风逍舞走过去,走到门外。
他一走到门外,就发现不对了。
里面的确有声音,却不是男人的声音。
是喘息声,女人发出的喘息声。
喘息夹着销魂的呻吟发出,这一声呻吟仿佛是叹息。
这种叹息般的呻吟是极具诱惑及煽动力的。这种呻吟也只有经验丰富的女人懂得在何时发出才不会显得频繁以致枯燥,而让双方的兴奋与快感达到更高潮。
简二先生的女人当然是经验丰富的女人。
窗纸上还有剪影,两个人在奋战着的剪影。
风逍舞苦笑,转身离去。
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来的。
风逍舞跃出院外,打算朝下一个地方走去。当他转出长街,险些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两人四目相视,都吃了一惊。
这人正是司徒超风。风逍舞没想到居然这般凑巧,会在这里见到司徒超风。司徒超风竟也没说一句话,双掌劈向风逍舞颈部左右血管。这已是下死手的杀招,此招一出,风逍舞已能断定司徒超风已不想让他活过今夜。
他立刻后撤一步,一个倒翻,想掠出长街。
他不怕与司徒超风交手,只是他不能与司徒超风交手。
此刻自己的奸细身份犹未洗清,司徒超风向他下死手是理所应当,且在此地稽留愈久,义宏庄弟子——乃至诸葛笛与李沁过来支援的可能性就愈大。天下绝无一人能逃脱这三人的联合攻势。
他必须尽快离去。然而此时,守在简二先生附近的义宏庄弟子早已发现了他,但见一声清越的啸声,有如苏门之鸾鸣。风逍舞心下一怵,他明白已必须抓紧一切机会撤离此处。
这是义宏庄应对最紧急的突发情况才会使用的长啸。此声长啸不但会集结更多的义宏庄弟子,及尚未在此的两位庄主,还会惊动那最棘手的人物。
此刻正在床上颠鸾倒凤的那位人物。
想到那如润物细无声般潜入他衣内的三片叶子,风逍舞只觉一股寒栗涌上。
他促起身形,全然不再想如何交手,只想如何以最快速度逃离此地。两位义宏庄弟子已从看守简二先生的岗位上赶来,阻在风逍舞身前。
风逍舞也已听到司徒超风在身后大喊:“千万别放他走!”
可连司徒超风与诸葛笛联手都未能做到的事,仅凭两位弟子又如何办到?只见一晃眼,两位义宏庄弟子甚至来不及反应,风逍舞已飞速从他们之中掠过。七八个起落,就已脱离司徒超风的控制之内。
他人已在二十丈外。义宏庄的人没有追来,他们知道自己是追不上风逍舞的。
然而此次再见风逍舞,司徒超风一定会派人再次搜寻。已惊动义宏庄的警惕的情况下,风逍舞若再独自行动必定更加容易被义宏庄弟子发现,若想刺探有关内奸的身份,也只能是明天了。
风逍舞叹了口气。却忽然笑了。
当时若有简二先生的春柳叶,恐怕他绝无法如此顺利脱离险境。想到这里,虽然缘悭一面,但他由衷感谢在床上与简二先生激战的那位女子。
只不过司徒超风是来干嘛的?
他当然不会有偷看别人行房的癖好。莫非他来此处是想找简二先生?
风逍舞不知道,他只能自己臆测。他也不可能直接跑到司徒超风面前问他是来干嘛的。
风逍舞决定不再去想,而是先回去再说。
她已等了两天了,现在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必须得赶快回去。想到这里,他归心似箭,纵起身法,飞跃而起。
司马嫣坐在窗边灯旁,百无聊赖地拨着灯芯下的灯灰。
窗外明月,月光如雪。
她已孤身等了他两天,虽然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空虚,却并不如之前般柔弱了。
是的,她在成长,就在这几天里。然而她还是有点无聊,跑出来时房里的针线也没来得及带上,翻遍这个家也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那一家农户走时虽匆忙,该带走的却都没曾落下,司马嫣完全找不到任何消磨时间的玩物。
如今这个状况也无法再离开此地。司马嫣地叹了口气,她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可以为他做,只能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以遣离忧。
想到与他漫步在街上的秋日晴空,一股温热的汛潮从她的心田里缓缓涌出,脸上也跃起了桃花;想到那夜开门时见到他倒在血泊中,那短暂却又如置身永夜的大脑的空洞与全身的乏力,脸上笑影不禁又黯淡下来。
她脸上忽晴忽暗,外人看来仿佛就如疯子一般。此刻的甜蜜与悔恨,怕只有她自己能一解其中滋味吧。
却见她眼里忽地噙起了泪花。她双手捂起嘴,泪水仍是忍不住簌然落下。
她想起在为他包扎时,他身上留下的种种无法抹去的累累伤痕。
为何他会经历过这么多的苦难?明明他仍是这么地年轻。
想到这里,她……
一阵敲门声。
她顿时惊醒,抹去了眼泪,将灯吹熄。
如此深夜,会有什么人来敲门呢?
门还在敲着。虽是在月下,却丝毫没有僧敲月下门的恬淡意境,“咚咚咚”粗暴的节奏只让人心生厌烦。
司马嫣的心开始在跳,然而手却并没有发抖。她思索片刻,考虑到自身没有制伏对方的手段,而这敲门声甚是急促,却并不粗暴。
无论如何,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潜伏起来,不要开门。
可万一真是有紧急情况,甚至可能是想要找一处地儿躲避仇家追捕的人呢?
想到这里,她无法使自己置身事外。虽她脸上仍充满犹疑,却已向院门走去。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此处人家甚多,为何门外人独独只敲这一户的门?他们的住处也并不是这条巷弄的第一户人家。
且门外之人只顾敲门,未曾说过一句话。若真是处于紧急情况的人,早已惊慌地语无伦次,只想尽快惊醒屋内人而大声叫唤,绝不会只顾敲门而连只言片语都不说出口。即便不曾呼喊,也早已该跑去另一户门前敲门,断不会在此逗留。
想到这里,司马嫣已完全了解此时正处什么样的状况。她目光中尽是骇然与惊恐,一声声粗暴的敲门声全似撞在她的心口上。
司马嫣慌乱片刻,发现门外人仍未有强行闯入的迹象。她冷静下来,细细忖度一番:“门外极大概率是苍穹帮的人,至少也是与苍穹帮有勾结的人。但他们应当未掌握准确信息,只知道我和小舞大致藏身在这一片区域。门外人坚持不懈地敲门,说明对方得知屋内至少是有人的,这就已不得不去开门。而现在仍未强行闯入,也说明他们并不想打草惊蛇,因他们尚未确定我们就住在这里。只要应付过这一次,这里便可从苍穹帮的怀疑中排除出去。”
她心下一转,立刻回去换了一身普通农家妇人的衣物,并从灶台中带起些微烟火气,佯作惺忪睡眼并略带愠色的模样前来应门:“是谁呀?也不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究竟有什么事?”
她只开了一点点缝。门外只有一个矮小丑陋的男人,这人看到司马嫣,立刻道:“姑娘别害怕,小的只是个生意人。刚才撞到扒手扒走了身上的盘缠,于是想做点生意弄点钱到客栈睡一宿,因此才会这么晚来打扰姑娘,还请多多原谅。”
司马嫣见他长得虽丑陋,为人却挺憨厚,但心里的戒备不曾松懈,因此前的推演已使她大致了解此人身份:“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男人道:“小的是个行走江湖的贩药郎,姑娘看我背上这么大个木箱岂非能看出来了?”
司马嫣见他衣裳单薄,在这肃寒的秋夜里哆嗦着发抖,心下不禁冷笑,但脸上仍未改色:“好,我来买你一点药。”
男人眼珠子绕着司马嫣转来转去,忽然道:“姑娘看来正值花样年华,怎么房里似再没有别人,莫非独居在此?”
司马嫣心中一惊,正不知如何作答。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阵捣衣声,司马嫣心起一计,两颗莹莹泪珠自脸颊潸然落下:“可别再提了。两年前奴家方是新婚燕尔,不想一个月后我老公就被强征去戍边,至今都尚未有过丝毫音信,是生是死都不曾明了……”
说到这里,司马嫣声泪俱下:“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要个孩子,他就……”
提到“要孩子”,她脸上不禁又泛起淡淡红晕,幸而此时夜色已深,男人没能看清司马嫣脸上颜色。
但对他而言,看得也已足够清了。
他瞟了眼司马嫣的胸脯,又看了眼司马嫣的臀部,眼中兴奋的火光迸射,很快又消散而去,长叹一气:“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千年来纠缠不去的相思之苦,也不知祸害了多少美满的家庭。”
男人将背上货箱取下,打开,拿出一个小木碗,又从里面取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碗淡红色的汤水,递到司马嫣面前:“小的名唤王瓜子,虽然无甚名气,但长年游医江湖,胡乱也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幸蒙众多百姓抬爱,得号‘通天入地旷古神医神机妙算圣者’。”
王瓜子又叹了口气:“这是小的苦心研究十年,呕心沥血才调配出的‘龙凤十全大补汤’,若有顽疾,三剂即可康复,即便无病,亦可通筋活络,润肌清骨,乃当世之仙汤灵药,即便是杏林第一圣手杨过仙饮后也不免错愕惊叹。念及夫人身世凄苦,我也不收夫人钱了,权作是天涯飘零之人的惺惺相惜。夫人请快些喝下去吧。”
司马嫣心里早就清楚这王瓜子是什么人物,这一连串的自吹自擂只当作是胡说八道,连连摆手道:“这怎么好意思,再怎么说也是你毕生之心血,奴家何德何能饮下这万分珍贵之物?”
王瓜子道:“有道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日相逢,必是你我前缘,夫人千万别再客气了,不然也是冷了我王瓜子一腔热情。”
司马嫣犹疑片刻,眼珠子一溜,便忻然道:“既然是妙算圣者的一番好意,奴家便不再推辞了。”
说完她便伸手接过木碗。却在端起时忽见手一抖,整个木碗摔落地上,碗内汤水亦飞溅开来。司马嫣惊叫一声,怔住半晌,转而淌泪恸哭:“多日思念之切,相思之苦,折磨得奴家形容憔悴,心衰力竭,连一个木碗都已端不稳了。奴家身体事小,误了这珍贵的龙凤十全大补汤事大,可叫奴家如何偿赎……”
司马嫣俯身捡起木碗,递回王瓜子。这王瓜子却也不介意,仍笑嘻嘻说道:“小事小事,我再为夫人接一碗。”说完又从木箱取出一小木碗,倒入淡红色汤水,送到司马嫣面前:“这次可小心着些,千万别再打落了。”
司马嫣接过:“这是自然,多谢妙算圣者宽恤厚爱。”
然而她心下却不免感到古怪。
方才打翻药汤,司马嫣俯身捡起木碗时,迅速从袖中取出风逍舞留给她众多防身小物件中的一枚银针,在胴体的遮掩下试了试这汤水的端倪,竟发现银针并未变黑,说明这汤药中没有下毒。
既然如此,为何这王瓜子执意要给我喝这碗汤药?
莫非他只是试一试我敢不敢喝这碗汤药?若我是一般农妇,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心眼提防这是否有下过毒。
且在他们这些人眼中,身贱之人往往贪图小利。若我不喝下这碗汤药,只会让这王瓜子起了疑心,何况小舞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如此一来,也只能喝下去才能打消这王瓜子对我的怀疑。
想到这里,司马嫣仰头,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