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了一会,萧惟忽然放开谢无猗,脸转向另一侧。
“我没抓疼你吧?”
“殿下的伤没事吧?”
二人同时开口,又俱是一愣。
萧惟向后退开几寸,不敢再看谢无猗颈下延伸出的一抹雪白。他低下头,默默解开她脚上的绳索,无比懊悔自己的冲动。
她又不喜欢他,这样开玩笑是不是太放肆了?
可不知为什么,看见她要不计后果地闯万春楼,萧惟就烦躁得想发疯。
哪怕她的目光一刻也没在自己身上停留过,他也不能放任她去做这种没有把握的事。
谢无猗单手撑着坐起身拢好衣服,她知道萧惟行事虽看似不羁但向来有分寸,可方才那一遭闹下来却不比往日的情形,他的动作算不上凶狠也近乎粗暴了。
他受了什么刺激?
还是萧豫对他说了什么让他生气了?
不过话说回来,萧惟拦下她原没错。谢无猗要去万春楼本是临时起意,冷静下来一想也确实不妥。
给褚余风卖破绽可以,但也不能卖得太多。紫翘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还是应该从长计议。
两人各怀心思,直至回到燕王府,都再没和对方说一句话。
下了马车,封达一见萧惟和谢无猗神色有异,尤其是萧惟额上竟布着一层密密的汗珠,立即勾住成慨的脖子,“慨慨,你惹殿下不开心了?”
成慨还没从刚才的“晴天霹雳”里缓过神来,忙捂住封达的嘴把他拐到后院去了。
“你小点声……”
谢无猗跟着萧惟一路走回卧房,忽然在门口停下了。
为了继续查案,她觉得他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殿下,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谢无猗掩上门靠在上面,“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能回答的一定不瞒你。”
萧惟抱着床柱,笑着点点头。
谢无猗双手握了一握,深吸一口气道:“在决鼻村,你保护范大人,是在等我来吗?”
这个问题包含了太多层深意,萧惟是否在那时就知道她的身份,是否是朝廷授意他留活口,是否是他让纪离珠给她送了消息……
最关键的是,谢无猗就这么轻易承认了她不是谢九娘。
她竟然想知道这个?
萧惟诧异,他朝谢无猗招了招手,想让她坐到身边来,可谢无猗却不为所动。
她笔直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流动的夕阳在她脸上投射出耀目的光影,也让她眸中的清泉汩汩流淌。
一直淌到他的心里。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但……”萧惟摇头苦笑,“一开始我不希望你来。”
谢无猗不解,“为什么?”
说好的只问一个问题,萧惟也没有计较,只专心抚摸自己的手背。半晌,他才抬头望着谢无猗,眼中除了疲惫别无他物。
“我怕我会恨你。”
谢无猗眉间微蹙。虽然能觉出萧惟一早就识破了自己是乔椿之女,但她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萧惟的脸被一缕帐纱遮住,眉目间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那道阴影隔着一室薄光,仿佛也罩在谢无猗身上,让她的心口没来由地一堵。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我大哥就不会死。”萧惟一动不动,“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但……那时候,我不能原谅你。”
他明知谢无猗是无辜的,也替她求过情了,但理智终究斗不过情感。
作为萧爻的弟弟,他怨她。
可在决鼻村养了几个月猪之后,萧惟想明白了一件事。
有那么多暗哨死士想要置范可庾于死地,皇帝不可能不清楚萧惟在做什么。但皇帝默许他守在麓州,事情或许另有隐情。
然后,萧惟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耐心。他根本找不到谢无猗,也不确定她会不会来,更无法揣测皇帝的心意。
但为了萧爻,他还是日复一日地等着。
直到那天,萧惟见到了那个曾出现在他梦中的小姑娘。
萧惟看着谢无猗依旧冷静的容色,她是何等机敏,这些话自然一点就透。萧惟站起身,郑重地,缓缓地道:“所以我说我会和你一起,请你不必疑我。这里是泽阳,你身负重罪,一个人太危险了。”
恰如一股热流熨平涟漪,谢无猗终于确定萧惟为什么在百般阻拦之后,又临时改变主意让她去见范可庾,为什么他会娶自己,为什么他要在她夜闯褚府那天为她解围,原来他是真的想查出军粮押运案的幕后真凶。
她想告慰乔椿,他想告慰萧爻。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这便是他的“所图”。
虽然没试出纪离珠的首尾,但已经足够了。
“我懂了。”谢无猗主动向前迎了两步,“我不会再冒险行事,也不会再疑心殿下。在事情有结果之前,殿下想让我做个什么样的王妃,我都如殿下所愿。”
萧惟的脚步蓦地顿住。
事情有结果之前,那之后呢。
你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对吗?
谢无猗面色稍缓,“我的问题问完了,殿下有什么想问我的请便吧。”
还有什么可问的。
他想问的,已经得到答案了。
“暂时没想到,先攒着吧。”萧惟低头坐在桌边,将满心怅惘咽了下去,“兵部的东西,过来看看?”
褚余风被禁足之后,萧惟就让封达溜进兵部查探了一番。封达不负所望,在暗格里找到了一份秘密名册,顺便还抄出了当年随同乔椿押运军粮的官员名单。
谢无猗扫了一眼官员名单,那都是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实在看不出什么。
她又转去看暗格里的名册,刚一翻开就皱了眉。
“怎么了?”
这名册萧惟上午看过,不过是记录手下侍卫的生平,除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暗语之外,没有特殊之处。
但谢无猗不同,她一眼就认出这是江湖死士的名册。
名字上画了红圈的表示此人已死,诗歌是以特定规律排列的密语表示面部身形特征,生平旁的那行小字跳排就是死士的真名。
“这是江湖上的死士。”
死士?
官员豢养死士,这可不是个小罪名,褚余风胆子还真大啊。
单凭一本和军粮押运案毫无关联的册子无法给褚余风定罪,但这并不耽误在他的罪状上添一笔。
“那……去送个礼怎么样?”
萧惟一挑眉,谢无猗只道他肯定憋着一肚子坏水,左右都是想给褚余风点颜色看,他想做就做吧。
见谢无猗不拦着,萧惟嘴角翘得更加肆意,他立即叫了封达进来。
“达达,把这本册子原样誊抄一本,然后——”
“殿下!全世界最英明神武的殿下!”封达欲哭无泪地跪在萧惟腿边,“属下已经仿写过一遍了,手到现在还是酸的,不想再抄一遍……呜呜呜……”
“滚开。”萧惟嫌弃地跺了跺脚,“这回不用改笔迹,抄字就行,晚上找个人少的时间给楚王送去。”
得给萧豫找点事做,省得他三天两头折腾谢无猗。
“遵命!”封达当即收了哭腔,带上名册退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这回没打扰您二位吧……
不多时,封达抄完名册,谢无猗又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萧惟坐在对面,心不在焉地翻着上次没看完的那本书,时不时抬眼偷看她。
“我脸上有东西吗?”谢无猗实在忍不了,把名册往桌上一甩,起身凑到妆镜前。
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到底在看什么啊?
被抓了个现行,萧惟有点窘迫,忙掩唇咳了两声,“没有,别看了。今天早点睡吧,明天我陪你去万春楼。”
说着,他便让春泥进来铺床,准备沐浴的东西。
萧惟站到谢无猗的身后,想去扶她的肩膀,可抬了几次手后还是放弃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问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下午是不是被我扯到了?”
“没事,都是小伤。”
谢无猗按了按右肩伤口周围,肿胀已逐渐消退,便笑道:“肩膀那里只是看上去严重,那帮小贼的刀还没有成慨的快呢,哪里就伤得了我?”
正提着浴桶进门的成慨一下子就僵住了。谢无猗夜闯范可庾住所时,他曾意外砍伤她的右臂,这也成了成慨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他把浴桶放到屏风后,默默跪在谢无猗面前。
“请王妃治罪。”
还不待谢无猗说话,萧惟直接轻踹了成慨一脚,“赶紧滚,大晚上给王妃下跪,像个什么样子?”
一想到下午萧惟和谢无猗在马车里的光景,成慨耳根通红,忙一声不吭地溜了出去。
“你先沐浴吧,我……”萧惟左顾右盼,总算找到个理由,“我去看看达达回来没有。”
谢无猗看着萧惟急匆匆的背影,不禁腹诽,这人今天怎么怪怪的?
很快,她就不再想萧惟从昭堇台回来后的这些异常。谢无猗恨不得一睁眼就到明天,她实在太想去万春楼探探情况了。
这两年,哪怕有花飞渡的陪伴和纪离珠的指引,谢无猗也不知道她到底能找到些什么。一路走来,除了心底的执念,她面前始终是层层迷雾,迈出的每一步都有可能是坠入悬崖前的最后一步。
可现在不一样了,范可庾用命换来一份口供,褚余风也已经破绽百出。谢无猗有种预感,见到紫翘,她就能抓住一次机会。
最差也不过是自己多虑了,多绕一个弯子而已。
花飞渡帮谢无猗沐浴换完药后,萧惟才从外面回来。
见他衣衫整齐的模样,连冠都没有摘,谢无猗有些奇怪,她边擦头发边问道:
“殿下不打算休息吗?”
萧惟一愣,迅即闪开目光,笑道:“我去书房睡吧。你睡得浅,我怕吵着你。”
也许是已经把话说开,谢无猗不需要再在萧惟面前隐藏身份,因此现在的心情格外轻松。她心里暖暖的,嘴角也浮现出一抹笑意。
“大婚第三天,殿下就准备去睡书房了?”
左右是合作,萧惟在宫里被下了药都能忍住,谢无猗也不怕同在一张床上他会对自己做什么。要是萧惟真敢动手动脚,现在她苍烟里的迷药可是量大管饱。
萧惟望着谢无猗,想的却是成婚三天了,她都没能真正睡个好觉。
发觉谢无猗的右臂仍然不太敢抬起,萧惟走上前,拿过她手中的毛巾,自然而然地帮她擦起了头发。
谢无猗从镜中回视萧惟,见他低着头,眼睫在烛光的点缀下笼出一隙阴影。
没了挤眉弄眼的表情,他现在的样子堪称温柔。
谢无猗有点惊讶,做个样子而已,他至于在无人处还这么认真地扮演好夫君吗?
半湿的发丝全数披散下来,借着毛巾的遮掩,萧惟的手指如同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牵引着,穿过那层浓云,也收住万千思绪。
湿凉丝丝入骨,指尖略微颤悸,萧惟的喉结不由得上下动了动。
如果……能永远拥有这缕芬芳该多好。
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道:“那……一起睡吧,我不闹你。”
两人躺在床上,却不似成婚那夜一样严阵以待。谢无猗连着折腾好几天,又累又困,很快就睡了过去。萧惟背对她,听着她几不可闻的呼吸,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
过了片刻,萧惟忍不住翻过身,又瞄了谢无猗一眼,这才慢慢闭上眼睛。
下次可不能再看她刚出浴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