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跪在地上男子也突然收声，喉咙里困兽似得呜咽顿时变成凶猛的低吼。
“哪里来的宵小，在这里窥视。”
谢妙旋连忙出声解释，“别误会，我只是路过。”
彭仲林和彭彦衡打量着谢妙旋和离戈，而谢妙旋也在观察着两人。
反正都被发现了，她也不再躲藏行迹，大喇喇的就站在这木板遮掩下的小小正门上。
这个老者先前光听声音就觉得带着一股子的文人之气，见了之后才发觉果真如自己的判断，即使整个人病恹恹的也藏不住一身的书卷气。
而那年轻的那个，脸上则是带着一股子精明的长相。
没有先前偷听他们对话的话，谢妙旋很难想象气质这么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是父子。
那老者率先打破沉默，问道，“贵人怎么到这种地方来？”
谢妙旋慌乱摆手，“什么贵人，诶，我不才不是呢。”
她眼神撇向年轻男子手中那个黑绿的团子，露出点饥肠辘辘的表情，摸摸自己本就平坦的肚子，“老人家，我饿了好几天了，方才听你说不想吃东西，那...不如给我吃可好？我都饿了好几日了，我身边这是我弟弟，他也有三天没有进食了。”
离戈：“......”
他努力配合谢妙旋的言语，在脸上挤出一个饥饿的表情，眼神极力自然的学着谢妙旋的样子盯着那个黑绿团子。
彭仲林眯了眯眼，也不拆穿她们饥饿的样子实在太假，道，“贵人要是能吃的下这种野菜杂草团子，便拿去吧。彦蘅，把野菜团子给贵人尝尝。”
彭彦蘅脸上有挣扎之色，但他没有二话，老头子话刚说完，他将那团子干脆一递，直接送到谢妙旋面前。
偏偏这时，他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发出一声咕噜声来，显然比谢妙旋的故作饥饿要更有说服力。
可即使这样，他给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谢谢啊。”
谢妙旋接过，捏捏手中这个黑绿团子，掰了一半给离戈，剩下那一半就塞入自己的口中。
干涩，苦腥味顿时充斥在口腔之中。
谢妙旋努力咽了下去，拉嗓子....
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破功，顿时被那老人给捕捉到了，他又问，“贵人，觉得如何？”声音里带着看穿的调侃。
谢妙旋叹气，不装了，问，“老者是怎么看出来我与你们不同的。”
她自认为自己从头到脚明明装扮的跟流民没有二致，这一路过来，也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之处啊。
彭仲林艰难咳嗽一声，撑起身子，“贵人的确扮的很想流民，就连手指缝和头发都沾了泥浆，身上的衣服补丁破烂，没有破绽之处。可你身上的泥虽污却不浊。”
“就这？”
就因为她身上的泥巴不够浊？
“还有你的眼睛，若是真的流民眼中早没了活人气，不过是喘着一口气的活死人罢了。而贵人的眼中有活气，眼底更有股一往无前的坚定。你身后的这位郎君更是破绽百出，他眼中根本没有饥，或则说他根本不怕饥，更不惧死。即使刻意低调还是藏不住他身上的杀气。”
他说离戈眼中没有饥，不怕死....
这个老者不一般，洞察力惊人！谢妙旋叹服。
“老者是？”
“咳咳咳...”
谢妙旋想问他的来历，那老者突然开始猛烈咳嗽，侧过头就呕出一口血来。
“阿父！”
那老者的肚腹在急剧的咳嗽中上下起伏抖动，谢妙旋顿时看到了他肚腹的异常，竟然是鲜红血肉挂着腐肉，那腐肉上周围还有咀虫！
也不顾上再试探了，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倒出几粒墨色药丸，她蹲身挤入逼仄的木板下，抬起老者的头，就将药丸塞进老者口中。
“你给我阿父吃了什么....”
彭彦衡想要喝止的声音一顿，因为老者脸上的僵青肉眼可见的缓和了几分。
“这腐肉必须要割除。”谢妙旋急声。
“没用的，没有伤药，割除了还会再长，再割下去，下面就是阿父的肠子了。”
谢妙旋闻言眉头紧皱，扯开老者身上布片一样的衣服，看清眼前的伤口形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老者整个胸腔下面都是溃烂的伤口，皮肤表层的肌肉显然已经被刮肉过不止一次，已经浅浅凹下去一截，跟其他完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那随着呼吸起伏之时，下面的肠胃形状都隐约可见。
“离戈，金创药。”
这种场面饶是谢妙旋胆大，脸色也不由得白了几分，不过幸好，这次出来，谢妙旋心细，带了伤药、白面饼子、几串金珠子。
原本是打算用来疏通暗道的。
现在这种时候，黄金都抵不上几个白面饼子有价值，而伤药更是稀缺物。
没想到，还没用到疏通暗道之上，反倒是用到了这里。
离戈抽出匕首，点燃打火石，将匕首烧的通红，“我来吧。”
谢妙旋也不跟他争，退出位置让给他。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就是满身是伤的躺在枯枝烂叶之中。
而且后来医者给他治疗，她也知道他身上的旧伤是非常多的。
久病成良医，在医治人方面，离戈在处理伤口方面的技术肯定要比自己强很多。
一块布条塞进老者的口中，他的神情有些混沌了，在看到伤药时有清晰的感激之色流露，紧咬着布条冷汗涔涔，任由离戈动作。
烧红的匕首快准狠的剃掉腐肉，伤药则随之敷上。
离戈扯开衣摆，将里头干净的里衣裁剪一大块下来，撕成布条有条不紊的包扎好。
他的额头也见了汗，显然在方才的治疗中全神贯注，“受伤面积太大，只能将就包扎，这伤显然是淬了毒的利刃所割破的，想要真正好起来，必须要有解毒丸吊着。”
老者的神志有些不清了，年强男子颤抖着声音道了声谢。
并开始自发解释起来，“多谢恩人相助，阿父这伤是石启小人害的....”
“我阿父乃是青州书院山长，彭仲林。因我阿父不满于他为官盘剥百姓，不愿将书院有志之士送到他的帐下，又不肯收青州石家族人进学，所以他找了借口，故意将我阿父投入狱中多次，每次都是院学子跪在衙门外三日不散，致使百姓沸议，石启又不得不将我阿父放出。”
“时日渐久，石启对我阿父积怨渐深。恨不得处置而后快，石启想要拉拔心腹为书院山长的念头昭然若揭，他想将整个书院都笼络成自己的执政工具。”
“这次青州最先大旱，可石启却不管不顾，放任不管。短短半月，米粮暴涨百倍，所有的秩序不复存在，百姓纷纷都到了往府衙聚集都被衙差和警卫驱赶出城。阿父自知再留下去必然性命不保，组织了书院学子收拢百姓离开青州另谋出路。”
“石启就是趁着这个时候，派了人追杀阿父，还在剑中参了毒。他害阿父就算了，还下令对所有出走的书院学子赶尽杀绝！”
“阿父在三十多名学子的奋力保护下，才留得这一口气撑到了现在。”
“阿父只来得及将随行的百姓安顿好，在离开青州之前大家共同想筹集了粮食让百姓全部带走，追随阿父北上的学子没有人愿意离开，三十多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这样全部葬身在石启的手中！”
彭仲林娓娓道来，他越说，谢妙旋心中百味杂陈。
这一路，作为山长，可以想象彭仲林忍着何等痛心，不仅要眼睁睁看着良民成为流民、落草为寇成为盗贼，更多的死在迁徙的路上。
还有看着自己疼爱的学生为了自己的安全逐一陨落。
而他，能活着走到这里，都是靠着学生拼死相救将他护在中间，用自己的性命一条一条替他遮掩开路。
他心中该是何等悲痛。
石启，石崇叔父是也。
他很明显通过这次动乱排除异己，趁机将不听话的彭仲林和学子们都埋在这场动乱之中。
世家当道，上下沆瀣一气，国之不国。
明知道大齐是末世之国，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她还是忍不住为这种野蛮、无国法的横行霸道感到沉重。
啪啪啪--
彭彦衡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下手之重将谢妙旋沉重心情都打断了一瞬。
“都怪我，要不是我叛逆不愿读书，从小执着从商，多年未曾归家...阿父也不用遭受这等大罪。若是我在，我拼死也要护着他们。他们里面有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师兄，也有调皮贪玩的师弟...”
他越说悲伤越浓，肩膀抖动，整个人都佝偻起来。
说到最后，反倒不像是在给谢妙旋解释，更像是一场自我的责难。
“若是我听阿父的话，继承他的衣钵，不嫌朝中晦气，在朝谋得一官半职，或许也能庇护一方百姓...”
说着说着又要打自己。
谢妙旋制止了他自伤的动作，“人各有志，实乃寻常。谁也不能预料到会有这种的乱世。”
她也看出来彭彦衡的性子不适合在官场，就算他真的违背自己的意愿入朝做官，想要凭着一己之力做个清流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那血书是何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