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通在空气中落日的散阳映在黄颜心稚嫩双瞳中，冷淡而又陌生，如同在看一个外人。

而实际上，方盼楠明明是她的妈妈。

双手不自觉用力抓紧黄颜心肩膀，深深嵌进肉里，她没了理智，更没了克制，“心心，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她绝对不相信，从自己身边长大，襁褓里熬夜抱着，哄着，形影不离的女儿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黄颜心‘嘶’了一声，她想挣脱可被死死抓住，嘴巴立马扁了下来，红红着眼睛洇湿了眼眶，“妈妈，你弄疼我了…”

方盼楠恍然恢复了清醒，慌忙松开手，检查胳膊有没有留下痕迹，“对不起，心心，对不起，妈妈刚才弄疼你了…”

这小心翼翼的动作并没有让黄颜心感动，反而更加印证了一个事情。那就是妈妈心里根本不爱她，妈妈更喜欢楼上小乐乐。

因为妈妈总是夸小乐乐，说自己哪里都比不上小乐乐。反而奶奶对自己最好，不光夸我漂亮可爱，还说小乐乐就仗着个男孩身份他家里人才会那么喜欢，要是跟自己一样都是女孩，那他妈妈肯定一点也不喜欢他。

要是自己妈妈也生了男孩，一定就更不会爱自己了。黄颜心偷偷瞅了瞅失魂落魄的方盼楠，撇撇嘴囔咕，“要不是奶奶给我买糖吃，我才不要理你呢，你就是喜欢男孩，还是奶奶最疼我了，我讨厌妈妈…”

方盼楠没有听清楚，“心心，你说什么？”

黄颜心捂着嘴跑进了卧室。

恰在此时，黄王氏回来了。她说话声音大，嗓子里永远都有个喇叭，丁零桄榔响遍了走廊，方盼楠去开门，她正满脸笑容和黄明宪聊天，手里的东西也都在黄明宪手中。

“妈，你回来了…”

黄王氏在看见她开门后脸一下变了。浓浓的厌恶连遮掩都懒得，她拿出平日里在家里的威严，转念想起黄明宪在她身后，便故作拿捏，“起来了？”

果然，黄明宪听见以后第一反应就是责备，“你才起来？妈一个人买了这么多东西你也不跟着一起去，这要是我没碰上，她怎么能拿得动。”

方盼楠想解释，黄王氏哪能让她有机会开口，“人年轻就是觉多，哪像我们老人，晚上睡不着，白天不敢睡，还老被嫌弃事多话多，要我说，还是你爸享福，早早走了，不用在这里看人眼色。”

知道自己儿子哪里肺管子软，黄王氏专门往哪里戳。在某些事上，即使已经结婚了，黄明宪还是会第一时间站在黄王氏这一边，他不悦地蹙眉，“楠楠，你在家没事就不能多帮帮妈，妈又要接孩子又要买菜，身体还不好，你一天光在家闲着就干点活，也累不着。”

方盼楠不敢相信地看他，这话第一次听着这么刺耳，以至于迟迟未接袋子。她在想哪里错了，一定是哪里出错了，黄明宪结婚时温柔蜜意，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婚后不会让她辛苦，口口声声说着婆婆来了会照顾好她们娘俩，仅仅五年…不，确切来说也就一年，黄颜心出生以后，这层隔着虚伪的关系纸，粉碎成了一地。

“你愣着干什么！”

黄明宪强制将袋子塞进了方盼楠手中，还不忘吩咐，“快点做饭吧，忙了一天都快饿死了。心心呢？”

黄王氏笑着拉黄明宪进了卧室，那一派慈祥眉目，是方盼楠独自在家时不曾见过的一面。很快，屋子里传来了阵阵笑声，黄颜心笑得直咯咯，隔着门都能听到她喊得最大声，

“奶奶最好了！我最爱奶奶！爸爸，我也最爱你！”

方盼楠怔怔等了好久，都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那个话。

厨房间灶台又起，她默默收拾了黄王氏买的东西。西蓝花、味精、醋、面条、土豆…她又往里面翻了翻，确定只有这几样。

“找什么呢？”

方盼楠头也不抬，“没什么，心心想吃可乐鸡翅，我看妈有没有买。”

“鸡翅？没有的话你抓紧去买吧，妈一天事多可能忘了。”

方盼楠叫住了准备离开的黄明宪，筹措着双手，张了张嘴，“那个…”

“什么事？”黄明宪不耐烦。

“这个月生活费用完了，你再给我转点吧。”

黄明宪驻足，皱紧了眉头，仿佛对面站的不是自己老婆，而是天天跑到他公司的追债人。

“一个月给你两万，这才半个月你就花没了？你一天在家什么也不干，钱都花哪去了？”

这话说起来就冤枉方盼楠了，她紧咬着嘴唇，不知从哪里开口，“妈那里还给了一万…”也就是说每个月她只有一万块钱。

而这一万块钱，除去了幼儿园费用，黄颜心学跳舞，房贷，各种人情往来，日常正常开支，就这样还过得紧巴巴呢。

当然，黄明宪对这一切一向不放在眼里，他只是实现了结婚前给的承诺，每个月给生活费让方盼楠在家享福就可以了，至于其他，不在他考虑范畴。

“妈也要？妈要钱干什么？”

屋里谈话声戛然而止，方盼楠知道黄王氏在里面听着，她不是那种愿意挑起矛盾的脾气，只是将事实复述了出来，“妈说怕咱们乱花就帮拿着，有需要了再问她要…”至于每次能不能要出来，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事也算是方盼楠心中一根刺，不痛不痒，但就是心里难受。每次一到月底，日子就跟进入了荒年一样，算计着各种开销成本，算计着哪个超市打折最便宜，算计着节约水电…每到这时，还要应付黄颜心突然袭击的生病，上医院去一趟就又是额外花销，从前方盼楠习惯了忍耐，熬一熬就过去了。

这一次，幼儿园里流感盛行，群里每天都会有孩子请假，方盼楠提心吊胆送着，黄颜心还是不负众望被传染。深夜的医院里嘈杂喧闹，空气中充斥着酒精和80消毒水的气味。有人从她身旁跑过，有人撞到了她身上，推车急速从她眼前推进抢救室，上面躺着刚刚因为高烧抽搐的孩子。

黄颜心被她紧紧抱着，喘着热气扑在方盼楠脸上，浑身滚热如火球，精神萎靡不振，连眼睛都睁不开。她就那么抱着，寻找医生，寻找能让黄颜心可以舒服一点的方法。

“楠楠？楠楠？”

黄宪明打断了她的思绪，方盼楠在围裙上拍了拍沾了水的手，“黄明宪，我想去上班了。”

她第一次这么明显表达出自己欲望。

她过够了这种伸手要钱，屈居于人后的日子。

黄明宪闪过一丝震惊，便好声好气安慰，“怎么了？钱不够你随时问我要就行，我又没说你什么，再说了，你在家里我放心，这一老一小，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处理不了。”

“黄明宪，你是不是忘了，这个公司创立起来也是有我一份功劳。别的不说，你现在一直合作的老客户都是我跑下来的，我被你圈养在家里五年，也算对得起你了，我过够了这种没钱的日子，我不想出门买个东西因为钱不够还要在收银台前打电话给你才能付款！我不想看上件衣服，50块钱还要犹豫是买还是留着贴补家用，更不想心心半夜生病，你不在家，我自己领着去医院连挂号费都交不上！黄明宪，我对你可以了！”

“……”

五年飞逝的时光怎么可能简单几句话就能讲清楚。可这五年不仅仅是方盼楠作为人妻，人母，人媳的五年，她难道就不配拥有自己姓名，把方盼楠这个身份活好吗？

卧室里传来一声巨响，方盼楠看了一眼就了然心境，这是黄王氏惯用的伎俩，也是对方盼楠反抗无形中给予威胁。

黄明宪试图说服，“楠楠，我并没有这个意思。现在公司走上正轨，有好多地方都和当年咱们创立时不一样，部门和人员也增设了不少，你回去我当然愿意，可是我不想你太累啊，事业和家庭无法都兼顾到，精力上也很难跟上，你也不想委屈了心心吧。再说，我又没管着你花钱，你哪一回要我不是都给你了，你想买衣服买就是了。”

话说得轻巧，三两句就抹平了方盼楠在家里贡献的一切。她不信这群人没有眼睛，看不见她所做的一切，不…方盼楠惊恐地发现，不是看不见，而是理所当然，黄王氏乐在享受，黄明宪选择揣着明白装糊涂，最糟糕，也是最让方盼楠心酸的还属黄颜心，一句‘在家里享福，什么也不干’直接否定了方盼楠一切努力。

“黄明宪。”方盼楠坚持自己想法，“我想回公司上班。我的那份股权还在公司，法定代表人还是我的名字，不回原公司也可以，把我那份股份给我。”

黄明宪看出这次方盼楠不是无理取闹，那双执拗坚定的眼神和当初创业时一模一样，可黄明宪却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五年的时间足够他成长为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小小威胁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反倒加深了他心中怀疑，

“方盼楠，你什么意思！我是亏了你还是欺负你了？你自己说这些年我哪点不是顺着你，事事以你为中心，我在外面拼死拼活干，不就是为了你们娘俩有个好日子，现在到过头来埋怨我了，我看你就是消停日子过够了，闲着没事找事！”

她说：“黄明宪，你能说就说，不能说就把嘴闭上！什么叫我没事找事，什么叫你拼死拼活为了我们过好日子，难不成这不是你作为丈夫、父亲应该做的吗！现在成了我逼迫你，你自己说说我逼你什么了！哪一天早上你没喝到我熬的汤，我告诉你，汤要熬两个小时，我五点就要起来准备，这不是一天两天，是五年，是1800多天，是无数个凌晨，是就算我有病，就算心心哭闹不舒服也没差过你一次！现在你来跟我算清账，我问你，这个账你算的明白吗！你拿什么来跟我算！”

“那是你愿意。我又没强迫你。”

黄明宪不耐烦，他不想继续理论，这样毫无意义也对他没有什么利处，转身取了衣服准备出门。

“黄明宪你什么意思！”

方盼楠犹如泼妇拦住了去路，那句话将她粉碎干净，她不死心，非要讨出个说法。

“我没什么意思！”黄明宪心烦意乱，窝着一股火找不到宣泄口，“你自己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方盼楠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到头了，没事找事，自己也不看看有几斤几两，还当是年轻时候那样凭姿色抢项目啊，就你现在这形象，去超市当收银员都要掂量掂量形象问题。我不在家跟你待了，省得看不顺眼，你们爱吃啥吃啥，不吃跟我也没关系。”

门关上瞬间，打碎了方盼楠心中唯一留下那点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