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九月二十九,赶往东京的马车上,一路颠簸。
李弦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之间,似乎看到了一间破旧的小院,迈进小院,西北角的房间,小房门半掩,微风拂过,门轻轻发出吱呀的声音。
出于好奇,李弦上前推开了门,只见位一四十多岁的大娘倒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嘴角渗出黑色的液体,如同阴间的印记,缓缓地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幅可怕的画面。
李弦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却看到了更惊人的一幕:原本被死者紧紧蹿握在手里的画卷,缓缓升入了空中,慢慢展开,好似有鬼魂在赏画一般。
而李弦的位置,正对上画卷里女人那双似笑非笑的眉眼,栩栩如生,仿佛画中的女子随时都会从画布中走出来。恍惚间,她似乎看到画中的女子嘴角微微翘起,同时发出一声阴冷的笑声。
她吓坏了,试图大叫,但喉咙中发出的声音竟然被吞噬在这一片诡异的空间中。
她吓得正准备跑,却听到身侧有声音,“《新妇图》?”
李弦赶紧转过头,四处看看,只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分明只有她一人!
很快,一个十分好听的男声从她头顶传来的,“我记得十八年前这《新妇图》就失踪了,怎么出现在这儿?”声音很近,近得宛如她颅内的声音。
李弦瞬间被吓醒了,一身冷汗。
“姑娘?姑娘?”身旁的丫鬟关切地问道,“又做噩梦了?”
听到丫鬟的声音,李弦才缓过神来,是个梦啊。
她松了口气,一定是连夜赶路,累着了,竟然做了这么逼真的梦。但很快,她就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想啥呢,她是进京去陪读的,怎么可能遇上死人?
从噩梦中恢复过来后,李弦掀开帘子,看了看车外,好似离京城不远了。
十月三日。
连夜从宣州赶路的李家人,终于赶在了晌午之前进了城。
李弦看了看车外的车水马龙,本来疲惫的眼睛,瞬间来了神。
我的女官之路,至此开始!
还没来得及兴奋,马车却突然急刹,差点摔了李弦一个踉跄。
李弦正欲开口骂车夫,却见自己的丫鬟拉开了帘子,神色匆忙地说道,“姑娘,咱们被讹上。”
“何人?”李弦问道。
丫鬟侧身看了看,回话道,“像是个老泼皮。”
“老人?”李弦皱了皱眉头,话还未问,只听前面传来了哭天抢地的哭声。
“啊呀,死人啦,这些外地人不讲究啊,驾个马车当街乱窜,把我这把老骨头都撞散了,还不认账啊!”
许是声音太大,不少路人也都围观了过来。
李弦瞄了一眼四周的人群,奇怪的是,比起议论他们的马车,路人们更热衷于指指点点马车前那个老泼皮。
李弦的感觉并没有错,此时人群中一位大婶正磕着瓜子,跟旁边的姐妹絮絮叨叨。
“这徐老怪昨天不是刚讹了十多贯么?”
“怕不是昨晚就输光了。这老徐也真的是,为了赌,迟早要没命。记得伐,就半个月前,他婆娘就被人毒死在家叻!”
“徐大娘是吧?嗨,她也怪命苦的,就生了一个女娃,还远嫁。这两年为了给她男人还赌债,真是啥脏活累活都接,结果叻,有命赚钱没命花,人刚死,偷偷攒的棺材本,又被她男人拿去赌了。”
“就是。我也听说了,你说多好一个人哈,咋就短命呢。真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哦。”
“你说徐大娘是不是被错杀了哦?要是被下毒嘛,也应该是给徐老怪下噻。”
“嘘,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哈,好像说是徐大娘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一幅很邪门的画,所以才被毒死的。”
“我也听说了!”旁边一位大娘也十分激动,“那画说是被诅咒了!凡是拥有过它的人,没一个好下场,不是死了,就是下大狱,说之前有个孕妇就这么悄咪咪看了一眼那画,哦豁,怀了八个月的娃儿没了!”
“真的假的?”大娘连瓜子都不嗑了,附身小声说道,“我就听在衙门当差的孙虎头说,徐大娘是被这画中妖给杀了勒,说是这妖怪修炼,每十八年都需要杀一个。”
“啧啧啧。”之前的大娘称奇道,“但我听说那画还挺值钱的嘛,为啥徐老怪不卖了叻,嫌自己命长么?”
“我也不晓得了,说不定是被府衙扣住了。嗨,也不晓得今天被徐老怪讹上的,又是哪个倒霉催,这马车看着多贵的嘛,官户?”
“在咱们这儿随便丢个石头砸十户人,八户都是官户。”大婶戏谑道,“而且徐老怪每次都是找准了外地人下手,你看他这几年讹了那么多汤药费,哪次失手了?”
“哟,还是个小女娃。”
这边路人大婶正看着热闹,李弦已经下车打量起了徐泼皮。
只见他一脸油腻,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穿着破烂的衣衫跟草鞋,一边双手抚摸着自己的左腿,一边嘴巴里嚷嚷着,“哎哟哎哟,我这腿算是废了。”
马夫见李弦下来了,赶紧解释道,“小娘子,我的马真没碰到他!”
李弦点点头,然后对着徐泼皮说道,“说吧,多少。”
徐泼皮见对方是个不更事的小姑娘,索性狮子大开口,“一百两!”
李弦听闻,微微笑了笑,对马夫说道,“咱们车上好像还有上次打退野狼的打狗棒,你去拿过来。”
“干嘛?还想打人啊!”徐泼皮也是十分警觉地问道,“我给你讲,这是在京城,天子脚下,讲法的,可不像你们那些地方,有钱的就可以随便欺负我们老百姓!”
李弦听这话,笑意更浓了,“没想到这京城的泼皮都懂法。”
徐泼皮听到这话,也得意起来了,“那是自然,我这也就是见你年纪小,不懂事,才要你一百两的汤药费,要是别人撞我,我早就报官了!”
话刚说完,马夫就拿着一根很粗的打狗棒过来了。
李弦指了指徐泼皮的右腿关节,说道,“五分力,打右边膝盖跟脚踝。”然后又指了指徐泼皮的脚跟手指,“三分力,打左脚掌,八分力,打双手。”
徐泼皮听完李弦的话,脸色明显不好了。这丫头,怕是个狠角。她指的每一处,除了手,都是自己曾有过旧伤的地方。如果不见血的话,到时候验伤,怕是真的很难说是新伤。最多判个口角引起的肢体冲突,杖刑十,等效三十两罚金,汤药费也最多十两。
“四十两。”徐泼皮扭着头,说出了自己算出的李弦能接受的金额。
马夫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拿着打狗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向了自家大姑娘。
李弦却好像没听到徐泼皮的话,对着马夫说道,“怎么还不打?是哪里我没说清楚么?”
“没没没。”马夫赶紧摇头,又一次举起了打狗棒,正准备打下去。
“棒下留人!”
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了过来,李弦愣了一下,这声音,她听过!
只见一个少年,从看热闹的人群中冲出来,跑到了徐泼皮的前面,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看他的双腿,然后做了几个按摩的动作,说道,“这位老大爷,你这腿应该是抽筋了,你再试试看,是不是能走了?”
徐泼皮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先是一愣,但很快就被他身后的打狗棒唤醒了理智,赶紧顺着他的话说,“好多了好多了。”说罢就赶紧站了起来,对着这个年轻人说道,“多谢多谢,原来是一场误会啊。”
说罢,就赶紧溜了。
马夫正准备去追,却被李弦拦住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比起那个泼皮,她更在意眼前这个少年。
只见这少年个头与她一般高,脸若银盘,眼似桃花,样貌倒是不太眼熟。
那她为何,觉得他的声音如此熟悉?
难道是听错了?
想到这里,李弦决定试探一下对方,“这京城果真人杰地灵,泼皮不仅懂法,还会医术。”
那少年见李弦误会了自己,赶紧仰头解释道,“在下马行北街任家医馆,任宗策。这种讹人破落户,吓跑就好了,干嘛非沾上官司。”
“任家医馆?”一直躲在后面的丫鬟听到这话,突然很高兴地凑到了李弦面前,“姑娘,那不是。”
李弦的神色却不大好,赶紧制止了她。
好吧,原来是那任家,跟她有婚约的任家,那眼前这男子,估计就是她未婚夫了。
既然如此,那许是三年前订婚时,她偶然听过他的声音,再加之她记忆一向很好,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才会觉得声音耳熟。
想到这里,本来就是为了逃婚才跑来京城陪读的李弦,更不愿与任宗策有过多的交集,简单回了一个礼,转身便上车走了。
此时的她并没有注意到,任宗策方才放在地上的画卷。
画卷被风吹开了卷轴,里面赫然露出她梦里出现过的《新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