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二十四年,宣平侯府内外披红挂彩,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晏初岁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二八年华的少女,不施粉黛就已足够明媚娇艳。
身边的丫鬟婆子忙成一团,她整个人却还处于震惊过度的怔愣之中,任由她们给自己梳妆打扮。
晏初岁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死了,再一睁眼竟回到了十五岁。
“姑娘,好了,您看看还有没有哪里不满意的?”梅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扯回了晏初岁纷乱的思绪。
“哎呦,差点儿忘了这个,这是六殿下特意差人来送给姑娘的呢!”
说着,将一支浑圆流彩的珠钗扎入她的发髻。
梅染左右端详,满意地说:“奴婢敢说,可着整个儿京城,都找不到比您更好看的姑娘了!”
晏初岁看向镜子,却不是看自己的妆容,而是通过镜子,看向自己身后的梅染。
梅染从小陪她长大,是最温柔体贴的一个丫头,还有着一手梳头的好手艺。
前世却在陪她北上救殷霄年之时,为给她博取一线生机,主动装扮成她,引开了金人的追兵。
晏初岁得以逃脱,梅染自己却被金人百般凌辱后挂在城外旗杆上,足足三日才气绝身亡……
听着外面喧闹声越来越大,晏初岁回过神来问:“是不是下聘礼的人来了?”
棠梨立刻跳出来道:“姑娘,奴婢帮您去看看!”
说完不等晏初岁点头就一溜烟跑了。
“这丫头,明明是她自个儿想去看热闹。”梅染笑嗔。
四个贴身丫鬟里,棠梨是性子最活泼的,却是下场最惨的一个。
平素最爱漂亮的一个丫头,却被人构陷,当众凌迟,咽气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
还有晏家上下百余口的性命,那泼天的血污和滚落一地的头颅……
一想到前世的事儿,晏初岁不由得攥起拳头。
这辈子,她绝对不允许这些事情再发生了。
“哎呀,姑娘,小心指甲!”梅染急忙提醒,“养了那么久,断了可如何是好!”
晏初岁低头看向自己长长的指甲。
以前觉得好看,如今却只让她感觉到恶心。
“剪掉!”
“姑娘,这不是您特意留……”跟在晏初岁身边这么多年,梅染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自家姑娘了。
“你不剪我自己来!”
梅染拗不过晏初岁,只得帮她将指甲修到齐平。
刚刚修好,棠梨就满脸笑意地从外面跑进来。
“姑娘大喜,不光是宫中下聘礼的人来了,就连六殿下都亲自来了,此时正在正厅中跟老爷说话呢!
“六殿下对您可真是一片真心,都已经贵为皇子了,还亲自来下聘礼。
“其他皇子妃可从未享受过这般待遇。
“不过能娶到咱家姑娘,也不亏了他就是!”
殷霄年当然不亏了,亏的一直都是自己和晏家。
当年殷霄年贵为皇子,却还亲自登门下定聘之礼,给足了晏家面子,京中皆赞他对晏初岁尊宠有加。
可笑的是,前世直到死前,晏初岁自己也深以为然。
以为殷霄年绝对不会辜负这份自己在父母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求来的姻缘。
所以她倾尽所有地帮他,无怨无悔地成为他光环背后的女人。
谁知,这一切最后都化作一把把利刃,刀刀直戳她的心窝。
一想到斩杀自己全家的人已经登门,还要再次与自己定下终身,晏初岁心底的恨意就控制不住地升腾。
既然老天爷开眼,让她回到一切悲剧开始之前。
那前世由她带给家族的悲剧,今日便从源头做个了断吧!
晏初岁猛然起身往外走。
“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梅染急忙追出来,一路小跑才勉强能跟上她的脚步。
晏初岁快步穿过庭院,无视院子里摆放的一担担珠翠首饰、销金裙褶、绸缎布匹、茶饼酒樽等礼物。
在全福嬷嬷和一众下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直接闯入正厅。
看到坐在上首处的晏颐钧,她脑海中赫然出现的还是前世死前,父亲死不瞑目的头颅滚到自己脚边的情形。
突然见他好端端地坐在家中,晏初岁鼻子一酸,眼圈儿瞬间就红了。
晏颐钧却以为女儿是为见殷霄年而来,皱眉斥责:“你怎么过来了,规矩都不要了!”
“父亲,我……”晏初岁刚一开口,目光就被他身旁突然站起来的殷霄年吸引过去。
殷霄年如今年方十六,朱颜绿鬓,形貌昳丽。
红袍玉带,勾勒出蜂腰削背。
晏初岁前世知他厌恶红色,只在大婚之日穿过一次。
却没想到下聘礼的时候,他竟是这样一袭红衣、笑意盈盈的模样。
此时他的身材远没有后来壮硕,眉宇间仿佛也还带着一抹少年稚气。
相比眼前的殷霄年,晏初岁更熟悉的,反倒是不能人道后行事越发阴鸷狠戾的六皇子。
此时的殷霄年,也尚未学会完美隐藏自己的情绪。
见晏初岁一身盛妆的明丽模样,他眼中先是迸发出惊艳,紧接着便抑制不住地溢出欢喜。
爱慕多年的少女,终于就要成为自己的妻了。
“晏大姑娘这厢有礼了。”
看着自己送的珠钗戴在晏初岁的发间,殷霄年心里更是升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声音中都多了几分兴奋。
“咳咳!”晏颐钧见两个年轻人当着自己的面就这般深情对望,用力咳嗽无用之后,只得朝下人发脾气道,“成何体统,一个个都是木头么?还不快把大姑娘带回去!”
“姑娘,咱们快回去吧!”梅染和棠梨赶紧上来,却又不敢当真动手拉扯。
晏初岁却充耳不闻,只定定地看着殷霄年。
没出事之前的殷霄年,原来是这副模样。
或许此时,殷霄年的确是真心爱着自己的。
只可惜命运弄人,皇权迷人眼。
七年时间,他早已忘了初心,跟自己离心离德……
殷霄年被她看得耳根发热,忍不住微微错开视线,红晕也渐渐有朝两颊晕染的趋势。
谁知晏初岁一开口,顷刻将他全部欢喜击了个粉碎。
“六殿下,定聘之礼未成,这门婚事,不如作罢。”
“什么?”
殷霄年瞬间双目圆睁,眉间闪过一丝戾气。
他右脚微抬似乎想要上前,又立刻控制住自己,垂在身侧的手却骤然攥紧。
“晏大姑娘可是觉得我身世不堪,难以匹配侯府嫡女?”
晏初岁后脊一阵发凉,努力稳住身形,才没被他的气势逼到后退。
真不愧是朝野上下皆知的疯子,原来早在此时就已经展露端倪了。
只可惜自己前世太蠢,竟以为他是因为后来那场意外才导致性情大变。
“六殿下乃人中龙凤,是臣女自知不堪匹配,不敢耽误您的良缘。”
殷霄年猛地抬头看向晏初岁。
如果不是她,他根本不可能多问半字。
看着她眼底翻滚的恨意,殷霄年满心不解,却还是将姿态放低至尘埃里。
“宣平侯府有什么条件,尽可以提。”
“只是觉得自己德不配位,不如早日让贤。
“悔婚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与晏家无关,还望六殿下不要迁怒旁人。”
晏初岁说完,抬手拔掉鬓边珠钗。
看着仅有一步之遥的殷霄年,她恨不能直接将珠钗插入他的心口,一了百了。
可重活一次,她要的是保全晏家,而不是跟殷霄年耍狠斗勇。
悔婚可能带来的后果,她已心有对策。
但此时进一步激怒这个疯子,却太不明智。
晏初岁一口银牙咬得生疼,才总算克制住了心底最直接的冲动。
“珠钗奉还,愿六殿下早日得觅般配佳人。”
说罢,晏初岁决绝地转身离开。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呆若木鸡。
殷霄年死死盯着晏初岁离开的背影,眼底迅速变红,缓缓攥紧了手中珠钗。
鲜血顺着指缝不断滴落。
“六殿下,这……
“初岁,你……”
晏颐钧看看转身离去的女儿,再看看大步往外走的殷霄年。
既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先去追谁才好。
走出晏家大门,殷霄年神情突变。
他将染血的珠钗揣入怀中,翻身上马。
“这个月内,但凡跟晏大姑娘接触过的人,都给我一一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