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
原本一望无尽的塞外草原,此时早已被厚厚的大雪覆盖。
天阴着,不过好在是雪停了。
数百人马正艰难前行,积雪太深,马匹每一步踩下去,都将将直没过膝。
这队人马着装统一,都是墨盔银甲,身挂腰刀,背挎箭囊,外披大氅,前面马上之人举着旗帜,上书一个大大的“明”字。
这是大明铁骑。
队伍最前方有三人,最中央的便是新任的山西巡抚胡概,年有四十,黄面短须,身材并不高大,但眼神里却有一股江南人的精明锐利,一身宽大的绯红官袍,里衬棉衣,外披大氅。
久在南方为官,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塞外。
大明这时期的巡抚只是个临设官职,是受皇上旨意专司特定差事,属于真正的“巡行天下,安抚军民”,军民皆管,权利很大,可不是后来的固定官职。
只是这巡抚一般都是京官出任,胡概一个广西按察使的地方官,受了如此一个钦差官职可不多见,当然这是全赖内阁首傅杨士奇举荐。
胡概看着前方一片茫茫大雪,此时全无心思欣赏美景,天气太冷,他伸手紧了紧大氅,搓了搓冻的通红的脸颊,引缰驻足。
“停!”一旁的大同镇守总兵郑亨见状急忙举起右拳,高声一喝。
队伍停下,他催马来到近前,“巡抚大人,可是有指示?”
胡概眯眼环顾四周,“郑将军,这塞外都是积雪,天地一色,不辩方向,去往赛罕山的路你确定没有错?”
郑亨拍着胸脯道,“巡抚大人放心,末将驻守大同多年,兵出塞外,与鞑靼打了不知大小多少仗,保准错不了。”
胡概闻言放心下来,“那现下还有多少路途?”
郑亨观望前方,“离赛罕山还有大约二十里地。”
“好,继续前进!”胡概双腿轻夹马身,大军继续向前。
“是!”郑亨招呼众军,拍马赶上,与他同行,“巡抚大人,您久在江南,对这关外尚且不熟悉,卑职追随先帝北征,自从驻守大同府以来,这鞑靼就从未再敢踏足过漠南,夏季他们就在漠北呼兰忽失温或者三峡口,冬季南迁最多也就是到哈兰莽来,从未敢有胆到过赛罕山哪。”
胡概闻言皱眉,心说这话说的虽是事实,可却有些不妥,转头看了他一眼,但未言语。
他可不是个小题大作的人。
“哼!”
忽然,另一侧便传来一道阴测测的冷哼,“郑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先帝在时,鞑靼怕我大明铁骑,只能龟缩漠北,当今皇上在位,鞑靼就不怕了,直接跑到漠南来了?”
这是奉旨与胡概同来的监军太监和范。
当年朱棣不信任大臣,重用太监,朱高炽上位仅仅数月,自然是继承了下来。
“不敢,不敢。”郑亨闻言吓了一跳,立时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忘了旁边还有这位活祖宗,连忙告罪。
不由得他不怕,因为这和范还有一层身份,他是东缉事厂的人,也就是东厂。
而且还是厂督也就是东厂总管最喜欢的干儿子。
自从永乐皇帝朱棣设了东缉事厂这么一个官署,只几年功夫,便已经是恶名在外,势力已经凌驾在锦衣卫之上。
郑亨说完看了看胡概,转过头去,专心赶路,不敢再言语。
“不敢?”和范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看来郑将军是对朝廷这次和鞑靼和谈,联手共击瓦剌的策略有意见呀,朝廷里那么多武臣都同意了,没想到到了郑大人这里反而有了异议。”
郑亨闻言脸色瞬间惶恐起来,这要是被这和范抓住不放,大做文章,自己可真就要倒霉了,连忙道,“和公公误会了,卑职忠于皇上,忠于朝廷,岂能对朝廷定下的国策有什么非议?”
他是粗人,不怎么会说话,知道这些还不够,言罢赶紧向胡概投去求救的眼神。
胡概也担心和范抓着郑亨的失言不放,现在皇命还未完成,自己内部就先出现不和可是有些不好,于是打圆场道,“两位,与鞑靼约定的商议地点塞罕山就在前方,本官看还是皇命要紧。”
“巡抚大人说的是,是末将唐突了。”郑亨大喜,急忙应声。
和范看了看郑亨,轻哼一声,对胡概拱拱手,“好,巡抚大人说的是。”
他这算是给了胡概面子。
可转过头停顿片刻,和范又道,“胡大人,你虽为广西按察使,但这近两年来,先是奉旨任浙西巡按御史,剿灭匪患,现在又任山西巡抚,商议与鞑靼共击瓦剌,看来这广西您是再也回不去了。”
胡概笑道,“皇命所指,莫敢不从,都是有赖皇上信任。”
和范也笑道,“胡大人说的不错。”
说完忽然叹口气,自顾自感慨道,“只是这大明不知有多少地方官挤破脑袋想要在京城为官,可又有多少人真真能如了心愿。”
他看向胡概,“不过胡大人,京城自有京城的规矩,天子脚下,凡事都得小心,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来狂风骤雨,没有人帮衬着撑个伞挡个风,可是很难独善其身呀。”
这话胡概自然听得懂,这和范平白无故说这些就是认定了自己将来会入京为官,而且以自己广西按察使这个地方三品要员的身份以及两年来的功绩,职位还不会小,所以便话里行间半拉拢半威胁的想要拉近自己跟东厂的关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更何况是尔虞我诈的官场,总之就是得站队。
两人之前并无交情,甚至是素未谋面,胡概这才明白原来刚才自己替郑亨打圆场,和范爽快答应不再追究,更多的不是给自己面子,而是要拉拢自己。
但要他现在立马就拉下嘴脸笑嘻嘻迎合,这可是做不到。
且不说自己能不能入京为官,就算是能,以他公正耿直的性格,就算真的要站队,也绝对不会选择恶名在外的东厂。
但现在面对和范和他身后的东厂,也不能将场面闹得太难看,于是胡概笑着道,“多谢和公公提点,不过胡某任职的广西按察使是文官正三品,后来出任的浙西按察御史是从四品,至于现在的山西巡抚,原本用不了这么大一顶头衔,只不过因为今日要面见的是鞑靼阿岱汗和太师阿鲁台,官阶太低未免显得有些失礼,和公公,胡某这可不像是要入京为官的样子。”
和范闻言脸色微变,心说东厂示好,还没有几个敢不笑脸答应的,你胡概这太极却都快打到蓬莱仙岛上去了,糊弄谁呢?
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巡抚大人这话说的可就有些过谦了。”
他还待继续说下去,忽然郑亨禀告,“巡抚大人,和公公,前面来了一队人马!”
“哦?”胡概闻言诧异,举目眺望,果然看到远处雪地里有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而来,只是同样受限于大雪,速度不紧不慢。
“郑将军,能分辨他们是什么人么?”他问道。
“回禀巡抚大人,天寒地冻,牧民不会选择这个时候迁徙,茫茫塞外,这些人不是马匪,就是鞑靼骑兵了。”
“鞑靼骑兵?”一旁的和范闻言一惊,也顾不得一会找茬郑亨,一会拉拢胡概了,“这还没到塞罕山,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不知是敌是友,久居深宫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胡概毕竟在浙西剿过匪,倒是冷静,“和公公且莫担心,如果是鞑靼骑兵,可能是阿鲁台派来迎接咱们的,如果是马匪,一群乌合之众,有郑将军率领的五百精骑,也不在话下。”
说完转头吩咐郑亨,“郑将军,停止行军,全军戒备!”
“是!”
郑亨领命,调转马头指挥,身后的几百骑兵立刻训练有素地分兵上前,将胡概与和范保护在中央。
很快,那队人马走得近了,能看清许多,身穿皮甲、头戴皮帽,果然是鞑靼骑兵的装扮。
郑亨心神松弛下来,松开了紧握刀柄的右手,“大人,和公公,他们是阿鲁台的人,是来迎接我们的。”
胡概看着前方,正要点头,却突然神色惊恐起来,大声道,“他们不是,速速迎敌!”
郑亨一愣,转头看去,只见那队人马突然左右散开,瞬间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大片,足有数百人。
而且速度陡然加快,马蹄叠起,腾起阵阵雪雾,看不清身形,但隐约间,能看到他们弯弓搭箭,朝着明军的方向。
郑亨大惊失色,“噌”的一声瞬间抽出腰间佩刀,大喝一声,“御敌!保护大人!”
嗖、嗖、嗖!
可这还哪里有功夫反应,话音刚落,数百支箭羽便铺天盖地射落下来。
郑亨顾不得其他,此次出塞,他的职责就是保护胡概和和范的安全,绝不能出了意外,见状立即翻身下马,一步来到两人中央,“大人,公公,快下马!”
说完不等两人回应,直接伸手就将胡概和和范从马上拽了下来,躲在马肚子下面,而他自己则一手扣住一匹马的鼻箍,免得马匹受惊,伤了两人。
啊——
如梭的箭羽落下,明军阵中发出一声声惨叫,瞬间就有不少将士被射下马来,鲜血渗入积雪之中,染红了一大片。
“这,这阿......阿鲁台疯了么,居然......居然派人袭杀我们,我回去便禀明圣上,灭了这鞑靼!”看到这番情况,和范蹲在马下一动不敢动,说话直哆嗦。
胡概比他要冷静许多,毕竟在浙西剿过匪,这个时候说这些可是没有用,待箭羽落尽,起身对郑亨道,“郑将军,准备迎敌吧。”
“是!”郑亨转头看向前方,只见那队人马已经晃着明晃晃弯刀冲杀过来。
他不敢怠慢,立刻翻身上马,组织生还的将士,留下十几人保护胡概和和范,指挥其他人摆好阵型,准备冲杀。
好在积雪甚深,减慢了来敌的速度,若是悠悠草原,他哪里有时间整备应对,早就被冲杀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