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被推了一个趔趄,踉跄了几步扶住一根电线杆才没摔倒。
她回头,看到李顾弦单手制住一个持刀的少年。那少年很瘦,符合她对阿非利加难民的所有刻板印象。
安娜甩了甩撞疼了的手臂,示意李顾弦带着少年跟自己到旁边背街的角落里去。
李顾弦会意夺下少年的刀别在自己腰后,抓小鸡仔一般轻松地提起他。
安娜看着少年发亮的眼睛,茫然中没有一丝恐惧。
“你能听懂我们说的话,对吧。说你是临时起意想打劫也符合这里的情况,如果是仇家想杀我派你一个来未免太草率了。”
少年看着安娜什么都没说,似乎在等待什么发生。
安娜和李顾弦交换了一下眼神,从储物戒指里拿出一个面包。
“我还有事要忙没功夫陪你玩,刀没收了,这个给你。”
李顾弦放开少年,他抓过面包撕开包装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看到安娜真的要走,他才着急忙慌地追上来说:“是洪景的人叫我来杀你的。”
安娜轻笑一下,对这少年又有了兴趣,“谁教你这样说的?”
少年愣住了,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你会接这种任务一定是急用钱吧,家里有人生病了吗?”安娜话锋一转,“我是个医生,也许能帮你。”
她也只是瞎猜的,毕竟这里谁家不缺钱呢,可听了这话,少年的大眼睛中立刻晶莹闪动。
少年叫阿威,17岁,他一天要打三份工养家,照顾生病的妈妈。
安娜他们跟着阿威走进一片脏乱的棚户区,一路上遇到不少游手好闲的人都对安娜露出不善的眼神,被阿威用几句土话喝止。
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走了半天,终于来到了阿威家。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跑出来,高兴地抓着阿威的胳膊摇晃,这是他的妹妹。外间屋还坐着一个正在给孩子哺乳的年轻女人,是阿威的姐姐。
地上摆着五颜六色的锅碗瓢盆,盛着些劣质的腌菜和混浊的雨水。
木屋里没有灯也没有窗户,弥散着排泄物的臭味儿和淡淡的霉味儿,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躺在被褥堆里。
安娜打开手环上的照灯,看清了女人的脸,苍白瘦弱没有血色,比她预想的要年轻很多。
“她怎么了?”安娜问。
“一个月前她说肚子疼,吃了叶赛宁医生的药也没好。”阿威回答。
安娜一手搭上女人的脉搏,一手轻揉她的小腹,女人好像感觉到疼,从昏睡中转醒过来。
安娜让李顾弦和阿威出去,叫阿威的姐姐进来帮忙。
阿威母亲肚子里有个已死的胎儿,卡在子宫里造成了体内大出血。
安娜从后穹窿穿刺放出瘀血,减小腹腔压力,然后用针灸刺激治疗滞产的几个穴位。
阿威母亲发出更加痛苦的呻吟,安娜让阿威姐姐按住她,一边行针一边在她耳边不断说:“使劲!使劲!”
阿威母亲太虚弱了,没法靠自己的力量娩出死胎,安娜只好用手去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已经变成黑紫色的胎儿和胎盘一连拽了出来。
全部处理完,安娜用盐水冲洗手上的血污,阿威的姐姐帮母亲重新盖好被子。
阿威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安娜抓过他的胳膊,“你妈妈的命暂时保住了,但她还很虚弱,你愿不愿意分点血给她?”
阿威痛快地连连点头,主动撸起袖子。
安娜举着针管的手僵住了,阿威肘窝的静脉血管上满是针孔。
“你磕药吗?”安娜皱眉问。
“没有,这些是因为卖血。”阿威说得理所应当,好像卖血跟卖茶叶蛋一样是一件很平常的生意。
安娜放开阿威的胳膊,叫李顾弦进来,结果他和阿威母亲的血型不匹配,最后只能用阿威姐姐的血。
安娜准备离开的时候,阿威对她说:“是种植园里的人来找我,给我看了你的照片,让我刺伤你。他们说我肯定会被身边的那个哥哥打败,一开始什么都不要说,等你开始威逼利诱后再告诉你是洪景的人叫我来的。”
安娜笑着摸了摸阿威的头,把身上最后的一点零钱留给了他。
找到乔治家前再没出什么岔子,但当他们四下打听才知道,乔治的母亲已经死了,死于上周帮派火并的流弹。
乔治家家徒四壁,没有任何遗产,那间小破屋很快就被流浪汉占领了。
邻居把一串项链交给他们,那不过是一根红绳穿过一颗鹅卵石,本来他们是要替乔治跟母亲说,“我在下面过得很好,马上也接你下来”。
地表贫民窟里的帮派和九龙城完全不是一码事,绿洲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除了地主们会组织佣兵保护自己的住宅区和种植园,贫民窟里没有任何维护治安的力量。
贫民窟里的帮会多如牛毛,很多组织的构成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帮会之间的矛盾也很随机,相互仇视的理由甚至十分可笑。帮会分子的平均年龄不超过16岁,在整个贫民窟都很难找到几个老人,因为这里的人大多活不到老。
跟他们一比,洪门简直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正规军,九龙城犯罪率第一那是因为地表的犯罪率根本无法统计。
曾经也有人试图建立秩序,把人们生活困苦的矛头,指向如买办一般疯狂榨取地表利益供给地下城的地表开发局,结果只能是遭受无情的镇压,所有反抗过的人都死了,就没人记得要反抗了。
回尚寨的路上,李顾弦看安娜心情沉重,没话找话。
“指使阿威的会是谁呢,阿喜吗?”
“知道我们会去那里的不止阿喜,况且阿喜是大公子的人,如果他是因为替代种植的事情要害我,完全可以在住的地方动手。”
“为什么有人希望我们跟大公子结仇呢?”
“现在是个人都知道我与大公子有冲突,激化我们的矛盾只会对改革不利,我怀疑这个人和之前想害死洪老爷的、挑拨霍家与克劳恩家的,是同一个人。”安娜分析道。
“这么见不得我们好,是门内的保守势力还是外面的人?”李顾弦问。
“如果是想要搞垮甚至吞并洪门的外部势力,能渗透到这个地步还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吗?只能是内部的人还不能撕破脸,想排除异己然后上位。不是洪景,不是洪瑾,那就只能是洪天了。”
地表基站的数量少得可怜,即使安娜带着地下城公民专属的手环也一直处在断网状态。
回到尚寨,她操心的阿文乔治和宋诗瑶都好好的,但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77号绿洲易主,哈兰登少主强势回归。
这个新闻摘要听起来像什么不入流的龙傲天小说,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哈兰登家族原本也是联邦建立初期的十大家族之一,却因经营不善日渐没落,被后起之秀热合曼家族狂挖墙脚。
而就在最近,哈兰登家的一个私生子维西被接回来参与家族事务,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用极低的价格从热合曼家买回了最早属于哈兰登家的77号绿洲。
安娜第一时间去见了洪兴善,把自己跟老黄制定的计划进行了详细的汇报。
洪兴善点点头,“放手去做吧。”
安娜得到肯定的答复明没有离开,她坐下来准备进入正题。
“您听说过穿越者吗?”
“听说过,一些最近突然出现的奇怪家伙。”
洪兴善的洪门子弟遍布三十六座青铜城,除了互联网平台上的短视频,他还有很多消息渠道。
“那您知道联邦对穿越者的态度吗?”安娜难掩兴奋。
洪兴善摇摇头,“联邦似乎很避讳这件事,坚持说他们只是神经病。”
“如果我告诉您,来这里之前我参与过联邦在地表的秘密军事行动,他们一早就知道会有穿越者到来呢。”安娜满怀期待地看着洪兴善。
“联邦害怕穿越者?”
“是的!我们这里就有一个,她能认字。”
“会认字的人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洪兴善反问。
安娜知道让这个社团老大理解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什么的有点超纲了,她努力把事情讲简单一点。
“穿越者的到来会打破联邦原有的秩序,他们会带来新的技术,很快各大势力就会开始争夺穿越者,我们应该先下手为强。有了穿越者……”
洪兴善很快给安娜泼了一盆凉水,“你还是先做好手头上的事吧。”
安娜刚遇到宋诗瑶就想煽动洪兴善搜集穿越者,但那时还很难确定穿越者总数有多少。老黄的出现和日渐波谲云诡的局势,让她意识到穿越者的数量和密度比预想中高很多。
安娜起身告辞,她相信洪兴善考虑之后会同意的,就像同意神农计划一样,临走前她向洪兴善询问了洪景家的地址。
安娜回了一趟诊所,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洪景家,是离洪兴善的别墅不远处的另一栋别墅。
对于安娜这个不速之客的到访,正在家里生闷气的洪景没什么好脸色。
“嫂子没在家吗?”安娜问。
“和闺蜜做美容去了,就知道花钱。”洪景抱怨着,还是保有最基本的礼貌把安娜让进客厅里。
“这么不巧啊,我就是来给嫂子送护肤品的。”安娜把两个包装精致的礼盒放在茶几上。
“好意我会替你转达的。”洪景的态度温和了一些。
安娜在洪景对面坐下,她今天跟往日不同,收起了军人特有的冷酷,换上了女人独有的柔弱,好像一块坚冰融化成了水。
安娜简单给洪景讲了自己去地表的见闻,然后撩起上衣的一角,给洪景看左腹上一道狰狞的伤疤,那是刚刚用卫生纸胶水和彩笔化的特效妆。
“刺伤我的那个人说是大公子你派他来的。”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啊。”洪景气急败坏。
“我当然不信了,这件事我也没跟老爷子说。”
“种植园都是我的人,不可能背叛我的。”
“不好说哦,三小姐身边也有人有问题。”安娜说了那天宴会上她发现的可疑之处。
“安娜医生,你来洪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个医生,只想多种点药多救几个人。我是个外人,不可能比您更了解洪门,为了洪门的将来,现在不是我们内耗的时候。”安娜态度诚恳。
“那安娜医生你就安心养伤,种植园的事我会调查清楚的。”洪景脸上露出,“既然你都诚心恳求了,我就大发慈悲放过你吧”的表情。
在洪景眼里,安娜突然出现在老爹身边,老爹就钦点她加入洪门,还宣布退出药丸市场,把自己种罂粟的地方给她种中药,怎么看都是个标准的坏女人。
洪景知道这背后都是老爹的意思,作为养子他没有多大的野心,但作为洪家长房,他的面子需要很多级台阶才能走下来。
安娜知道洪景是吃软不吃硬的,自己主动登门送礼服软,表露出“我只想挣钱不敢玩命”的态度,正中他的下怀。
缓和了与洪景的关系,至少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神农计划可以顺利进行。
晚上安娜正在搜集更多有关77号医疗站独立的信息,突然接到了洪兴善打来的通讯,“你说的穿越者认字对不对?”
“是的。”
“带她来见我。”通讯挂断了。
安娜赶紧跑去对门,把宋诗瑶从家里叫了出来。
宋诗瑶听说要去见什么洪门老大,有点害怕又有点期待,这还是她穿越之后第一次离开尚寨,坐在飞行器上看什么都新鲜。
安娜轻车熟路地走进洪家别墅,扫地机器人引着他们到了书房。
“这就是你说的穿越者?”洪兴善审视着安娜身边怯生生的宋诗瑶。
“是的。”
夜莺请她们坐下,倒上两杯茶。
洪兴善从书架的夹层里取出一张老照片递过来,相纸已经严重发黄,说不清是什么年代的遗物。照片的主角是安娜在洪家祠堂见过的神龛,照片里的神龛损毁严重,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屹立在一片废墟当中。翻过照片,安娜惊喜地发现相纸背面有一串墨蓝色的钢笔手迹。
洪兴善向宋诗瑶和蔼地笑了一下,“能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吗?”
宋诗瑶从安娜手里接过照片,“东华国永不消亡,1942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