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张凌尘显然恢复了很多,安稳地睡着,许是先前的药管起了作用,许是九宝儿的妙手还是见效,总归,不再似先前那般痛苦了。
雪倒是一直未停,要不是屋内的一大堆火,几个小的可能根本坚持不住。
他们还穿着单衣,在这样一个雪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众人都有些困意,加之这样的天气,本来就是睡觉的好天气。
张三福依旧将剑背在身后,直勾勾看着夜色,或者说看着门外任何可能的动静。
他心里很清楚,他带着张凌尘入都城的事情,早已天下皆知。
那些怀有暗心的人,说不好今夜就会蠢蠢欲动,甚至已经动了。
当然,他的猜测是对的。
很快,屋内就只有噼里啪啦的火苗窜起声音,连三娘也打着盹。
赶了两天的路,一路摇摇晃晃,是个人就会累。
春生本来就是瞌睡虫转世,即便睡了一路过来,还是躺在一堆杂草中大口大口呼着气。
很久过去,风已停了,大片雪花再不受影响,落在地上并没有声音,可有人到此,还是会被发现。
几个和前夜同样装束打扮的人,来到了将军府外。
张三福端坐起来,手中紧紧握着那柄剑。
从修为来看,那夜的张三福也好,陆九年也好,都应在神藏小乘境上下,可奈何张三福手中有一把翠鸣在。
今夜这些人则要低很多,大多在洞识之上,开元小乘境上下。
这并不值得张三福如此重视,毕竟,开元和神藏,中间可还隔着整整一个半禄境。
但他还是很谨慎,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都城这帮疯子,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出来。
春生也警觉起来,揉揉眼睛,看着蹲在门口的张三福道:“三哥,未免他们调虎离山,我出去应付,你千万别离开屋子。”
张三福想了想,点点头。
陈敬方手里攥着一根烧废了的木头棍子,也蹲在了师父身后。
这一夜,注定不消停。
门外的那些人,并没有贸然进入将军府,春生还没有出去,几颗云吞符丢了进来。
院子里顿时炸成一片,雪花飞舞四溅,火光持续良久,将整个将军府都照亮了。
白茫茫的大雪像漫天的鸡毛,遮住了整个小院的半截天空,突然又一下子黑了起来。
门外春生与人打起来,打斗声音传来。
张三福拔出剑,紧紧盯着外面。
张凌尘被这火光一惊,睁大双眼,眼里没有任何血色,一道绿悠悠蓝哇哇细小光色闪过眼眸,整个人站起身来,浑身青筋暴起,头发仿佛都竖着,嘴角开始渗出鲜血。
“这,这是?”
三娘看出异样,几步跑上前去,想要抓住张凌尘。
“坏了,大周天倒行了。”
张三福也再不顾门外的打斗,将翠鸣背回身后,跑到近前,连点张凌尘周身十三处穴位,用剑鞘拧过张凌尘的双臂,就要将张凌尘整个人提起来。
三娘也赶忙运作元气,顺着张凌尘双腿用力,两人合力之下,又将张凌尘举了起来。
二人不断折腾,将张凌尘整个人在空中翻转着,好像将逆行的经脉总算稳住了。
不料,二人才放下心来,还未松上一口气,张凌尘再次狂暴起来,整个人周身散发血红元气,张着大嘴,一声呐喊仿佛从地底生出,又传至天上,脚下用力一跺,哗啦一声,从房顶穿出。
远在长安太神山八十一峰主峰的长生宗宗主张七十,从禅定中醒来,嘴角露出笑容,随即又闭上双眼。他手指微动,一根银针从身旁飞出,沿着主峰而下,谁都没有发现之间,一路来到将军府,在张凌尘才要破开屋顶,于碎瓦残木间,刺入张凌尘的胸口,一丝鲜红血线喷出,看起来和血色元气无异。
张凌尘身体陡然乍起,紧握拳头,向着门外几人冲去。
春生赶忙躲避,险些被张凌尘所伤。
张三福等人才跑出将军府,却看见张凌尘好似着了魔一样,几拳几脚就将其余几人打成血雾,那些人纵然有开元境界,却完全没法招架。
这些年,张凌尘在张三福身边,虽一直习着太一长生诀,也颇学了些武道之术,整日整日拿着木剑练着,可始终没有触到修行的门槛,当下这个狗儿,别说洞识或者开元,简直直逼半禄,甚至还在不断上涨。这完全不像是他自己。
“张凌尘!”
张三福大喊着近到张凌尘身旁,怎料张凌尘好像谁也不认识,立在原地,像一尊魔头。
“老东西,可恶!”
清风阁上,喝完汤的那位嘴里骂了一句,好像被谁扫了兴。
“吃好没有,吃好回去了。”另一人剔着牙,喝下一大口浓茶,在嘴里涮着,吐在了旁边仆人端着的痰盂里面。
“走吧,看起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动他,反正如今寒气直逼那孩子的气海,想也活不了多久了,到时候,再做打算。”
那人骂着,在一众人等簇拥下出了门去。
将军府外的街道上,有层层血迹印在雪地里,大雪依旧簌簌,张凌尘只着破烂单衣一件,半个身子露在外面,雪落肩头,仿佛根本不知道冷一样。
张三福再次试探着想要接近张凌尘,可他在要接近他的前一刻,愣住了。
这哪里还是当日那个性格极为温良的少年,说成是杀神也不为过。
张凌尘转身看向张三福,眼神依旧带着杀意。
“凌尘,凌尘,我是你师父啊,我……”
“不想死,就滚开!”
张凌尘一声爆喝,声音也不似往日,更像一个凌厉老者。
“你,你是谁?你不是张凌尘!”
张凌尘眉间,逐渐升起黑色暗纹,似是个人字,又好像某种刀剑类的东西。
天边汇聚起的厚重乌云,仿佛都压了过来,形成倒悬的飓风,黑压压一片,同时又裹胁着乌云,那乌云之中爆发出惊人的雷电,足有数百米之宽的闪电在空中炸开,一道接着一道。
张凌尘悬浮起来,只身来到其中,其余人完全进不到跟前。
延黎国钦天监内,主簿魏守年看着都城北部的异变,紧皱着眉头,手上握着一柄石杵,石杵散出红光。
他当然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可想来,应该还不至于不可控制。
“难道,传言所说的果真要到来了?”
皇宫大内,有穿着蟒袍的太监附在皇帝陛下跟前说着什么,没有人能听见具体。
长生宗内,一干人等聚集在主峰,大多数是宗门内的长老们,可迟迟未见宗主出面。
远处长安岱山之上,有着明黄服饰的老者立于天上,看向此间,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万里之外的荒庭之中,有重瞳黑袍中年人,看向天际,伸出手去,好像摸到了天上的云彩。
游历至苏沐河畔垂钓的李从来李先生,终于钓起一条巴掌大小的鱼,笑了起来,毛驴还站在自己身后。
西域乌兰国天台宗内,有无数僧人正端坐山顶念着经文,经文鸿音浩大,声势盖天,仿佛能度化世间一切邪祟。
吴国境内的剑冢之内,无数把剑剧烈抖动着,中年剑客来到泰山之顶,用了很多力气才将这些剑意压下。
远在南境的跛腿先生从噩梦中惊醒,愣神很久,方才淡淡说了句:“得,还得是我。”
他来到自己的桌前,提起自己用了三十多年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半天,打开窗户,清风吹来,打了好大一个哈欠,好像这才从睡梦中醒来。
他不慌不忙,将那张纸向着北方扔出。
那纸飘飘然间,变得巨大,有无数金色铭文从纸上跃起,化成一根金丝线,穿过云层,向着长安城飞去。
张凌尘仍在那飓风之中,大声呐喊着,闪电无数次击中他的身体,却没有伤及分毫。
“这怎么办?快想想办法啊。”
三娘似乎急坏了,站在地上六神无主。
很快,风引雪动,周遭所有的雪花被卷成冰,贴上飓风,仿若巨大的冰团。
这样下去,长安恐也危在旦夕。
张三福提起剑,向着飓风而去,却被飓风弹开,重重落在地面,吐出一大口鲜血。
这,哪里是神藏可以抵挡的力量,这世间,恐怕只有最为强大的太玄境的大能到来,才能奈何得了这飓风。
好在,天边飞来一丝金线。
金线速度之快,甚至要快过场间的闪电。
这金线围绕着飓风旋转着,似是寻找着机会,一头钻了进去,捆住张凌尘。
张凌尘怎么会受这金线所困,大力撕扯着,可还是没能挣开。
“啊…啊…啊!”
张凌尘大喊起来,青筋仿佛要炸开,周身元气从血色变为漆黑,似未散开的浓墨,笼罩着张凌尘,也笼罩着那金线。
九宝儿有些被吓坏了,今日的张凌尘,完全变了模样性格,仿佛身体里装着另一个人。
“张凌尘!”
一声呐喊,穿过飓风,飘荡在都城之上。
九宝儿仿佛用尽所有力气,眼角带出血色。
“狗儿死了,我便也不活了。”曾几何时,三娘曾在半夜与张三福说着张凌尘的病如何如何,九宝儿睡梦中起来,时年还很小的她,说出这句话。
这些年,张凌尘的病还算稳着,她也早已忘记了,这个病,是会死的。
今晚,张凌尘的这番行为,让她内心恐惧到了极点。
随即,她又气愤到了极点,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生气。
“张凌尘!”又一声呐喊传出,飘向天空。
张凌尘还在挣扎着,却在这一声呐喊之后,停下了所有动作,愣在空中。金线迅速收紧,将其牢牢束缚起来。
时间仿佛静止。
很久很久过去。
周边黑云退散。
飓风回升天际。
张凌尘掉落地面。
那根金线,依旧缠在他的身上,在所有黑红元气散去之后,隐隐藏进了张凌尘的身体。
九宝儿跑到张凌尘身边,抱着他,眼角泪水如同水柱。
“狗儿,你不能死,我是九宝儿,我是张芷臻,你不能死!”
张凌尘双眼依旧闭着,身体逐渐软了下去。
片刻之后,他恢复意识,方才发生的他都记着,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伸手摸了摸九宝儿的脑袋,在他心里,实在不愿意九宝儿为他伤心。
很快,整个长安恢复了大雪之前的模样。
只是乌云依旧浮在天际,唯有北城头顶,先前飓风所在的位置仿佛破了个口子,点点星光露出,天依旧很蓝。
长生宗主峰,天师大殿前,宗主大人终于推门出来。
他望向那块破开的天空,长须冉冉,双手横抱,没有表情。
“散了吧。”
他轻声说了一句,走向自己的寝殿。
乌云散尽,深夜来临,明月回归。
长安依旧是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