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出门,萧云生的脑海里,都回想着禾晏方才的那句话。
“你想不想去学堂啊,云生?”
想,自然是想。学堂有文书先生,武馆先生,他能和同龄的少年们一道学习,待时令一至,科考也罢,武举也罢,都能凭借自己谋一份前程。而不是如眼下这般,自己胡乱练一气,实在是很糟糕。
从前是他们家没有银子,可如今他们有银子了,萧云生的心底,被压抑的渴望又渐渐生出来
他偷偷看一眼走在身侧的少女,姐姐……自从萧幻璃病好后,好像家中的一切都好了起来,不再是沉沉如一潭死水,这潭水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掠过,荡起涟漪,于是陈旧之气一扫而光,花红柳绿。
是春天哪。
萧幻璃注意到他的目光,忽的抚上自己脸庞上的面纱,再次警告道:“说好了等下见到父亲不许露馅,知道吗?”
“......好。”萧云生艰难回答。
校场在城门东头的一大片空地处,萧幻璃一次也没去过。她行军回京以后,萧如非代替了她,之后所有一切“飞鸿将军”的活动,她都没能参与。只是曾作为许大奶奶踏青之时,偶然路过一次,那时候她是很向往的。
京城的校场,还是很大的。旗杆台上旗帜飞扬,有时候将官会在此阅兵,那就非常阔达了。不过近年太平盛世,校场便几乎成了富家子弟们在此玩乐骑射的地方。四处都设有箭靶和跑道,兵器架上的兵器琳琅满目。
萧幻璃一走到此地,便有些移不开眼。
她曾有一把剑,名曰青琅,无坚不摧,削铁如泥。伴随她征战沙场多年,出嫁许家时,她没有带上她,即便她很想。
萧元盛对她说:“许家是书香门第,你若带剑前去,只怕你夫君婆母不喜。”
她的亲生父亲萧元亮也关心的指点她:“这样不吉利。”
所以她便把青琅留在家中,嘱咐家人好好保管。可是成亲刚回门的时候,青琅便挂在了萧如非腰间。
她质问萧如非,萧如非还没说话,萧元盛便道:“如非现在是飞鸿将军了,若是佩剑不在,别人会怀疑的嘛!”
“对嘛对嘛,反正你以后也用不上了。”萧元亮帮腔。
她一腔回门的欣喜如被冷水浇灌,从头凉到底,也就是那时,她突然意识到成亲意味着什么,将飞鸿将军这个名号交出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今以后,她是许家的大奶奶,萧家的二房嫡女,在家相夫教子,和夫君举案齐眉,那些佩剑、骏马、战友以及自由,用血拼来的功勋和战绩,都将拱手让给另一个人。
并且无人知晓。
先是她的青琅,其次是她的战马,再其次她的部下,她的一切。过去数十年的辛劳,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一无所有。
萧云生问:“喂,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萧幻璃一怔,回过神来,笑道:“无事。”她左右看了看,“怎么没看到父亲?”
“他们好像在那边,”萧云生指了指另一边的跑道,“大概在驯马。”
校场时常买回有新的马匹,有些性子桀骜不服管束,需要驯养一段时间。如今的城门校尉品级极低,不巡城的时候,从某种方面来说,几乎成了勋贵子弟来校场骑射的陪练。
“我们过去吧。”萧云生道。
萧幻璃点头,忽又停下脚步,从兵器架最上端捡了根铁头棍握在手中。
禾云生:“你拿这个做什么?”
“感受一下。”萧幻璃道:“走吧。”
萧云生无言以对,两人朝马厩旁边的跑道走去,还未走近,便听得一阵喧哗。两人抬眼看去,两匹马从面前疾驰而过,一马上坐着一名锦衣公子哥,另一马上坐着的人如黑熊般壮实黝黑,不是萧绥又是谁。
萧绥这是在和谁赛马?
“公子好厉害!”旁边还有观看的小厮,一脸兴奋,“三场了,每次都赢!”
唔,已经三场了么?萧幻璃抬眼看去,这一看不打紧,乍看之下便皱起眉。
萧绥身下的那匹马,大概还没来得及经过驯养,一看便野性难驯,脚步十分急促,萧绥骑这马本就勉强,那锦衣公子还特意用自己的马去撞萧绥的马,萧幻璃甚至看到,他的马鞭抽到了萧绥的马屁股上。
野马活蹦乱跳,几乎要把萧绥甩下来,萧云生叫了一声:“爹!”心狠狠揪了起来。
锦衣公子却哈哈大笑。
这一场总算结束了,萧绥的马停了下来,停下来时亦是勉强,在原地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锦衣公子早已被人搀扶着下马,边得意开口,“萧校尉身手还欠了些啊,一匹马都驯服不了。不过这局比刚才那局有长进,至少没摔下来被马踢两脚。”
摔下来?踢两脚?
萧幻璃抬眼看向萧绥,但见这大汉脸上,鼻青脸肿,衣裳上还留着一个马蹄印子,显然摔得不轻。这家伙……她不由得有些生气。
锦衣公子笑嘻嘻的抛出一锭银子,“不错,不错,本公子很高兴,这是赏你的。”
银子掉在了地上,萧绥不顾众人目光,弯腰去捡,随即笑呵呵的道谢:“多谢赵公子。”
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卑微的一面,萧云生大怒,气的高喊,“道什么谢,没看见他在耍你吗?”
“云生?”萧绥这才看到禾晏二人,他问:“璃了i,你们怎么来了?”
“这小子是谁?”赵公子问。
“这是犬子云生。”禾绥赔笑道。
“哦——”赵公子道,“你儿子看起来好像对我很不服气啊。”
“哪里的事?小孩子不懂事。”萧绥按住萧云生的脑袋,“快跟赵公子说对不起。”
“我不——”萧云生挣扎着。这个赵公子分明就是在折辱萧绥,拿萧绥当下人耍着玩,可是凭什么,萧绥品级再小好歹也是个官儿,又不是赵家奴仆,凭什么该受如此侮辱?
萧云生梗着头,抵死不认。
赵公子瞅着瞅着,像是来了兴趣,“这样吧,我本来打算让你爹再跟我来一场的,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你跟我来一场,本少爷再赏你一锭银子。”他伸手,家丁便递上一锭银子。
“不可!”萧绥先是一惊,随即弯腰讨好的笑道:“云生没摸过马,还是我陪公子练马吧。”
萧绥平日里虽然偏疼萧幻璃,但并不代表不爱这个儿子。这赵公子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富家子弟的这些折辱,他平日里也受的多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萧云生如今的年纪,应该去寻个学堂。还有萧幻璃,得为她筹点嫁妆,总不能日后嫁了人去夫家受人白眼。可他又没有别的本事,除了出卖力气,便只能讨这些公子哥高兴,赚钱银子了。
不想,今日却被一双儿女看到了自己卑微狼狈的模样,萧绥的心里又羞惭,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