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启帝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哦?发生了什么事?”
傅玉同当众“唉”了一声。
“事发突然,惨状沉痛,臣不忍心说。”
“还是请林侯爷的夫人来说吧。”
光启帝配合地陪傅玉同唱双簧。
“来人,宣广平侯夫人上殿。”
陈公公拿眼睛一扫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当即掐起尖锐的嗓音,高声道:“宣广平侯夫人上殿。”
林念瑶踩进丽山行宫的大殿时,脚步是浮的。
她恍惚着神志,心中满是纾解不开的虚妄。
林泽真的没了?
他就这么死了,死在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乱石滩上?
她不曾真的想过让林泽去死。
待她真听到林泽的死讯,林念瑶意外于她的心跳动如常。
胸膛中的心没如她臆想的那样,被剜掉一块肉。
她甚至为林泽流不出泪来。
林念瑶步步轻踩,莲步如花地走到傅玉同身边。
傅玉同用眼神示意她跪,她就跪。
傅玉同用眼神示意她开口,她便说。
她顶着斜簪在发髻上的纯白绢花,徐徐道:
“禀陛下,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昨夜摔在丽山下的乱石滩上,已归了西。”
林念瑶茫然无措。
就连这两句话都是傅玉同教她说的。
不然她作为妻子,甚至不知该如何禀报她丈夫的死讯。
光启帝用整张脸的五官迫不及待地演了一把哀叹。
“广平侯是人才啊……可惜了。”
哀叹之后才是光启帝压抑已久的心声。
“他可留下什么遗愿?”
傅玉同轻咳一声。
林念瑶犹如他的提线木偶。
在他发令之后,用无神的双目在大殿上来往搜寻。
她锁定住苍老无力的肃国公,说出傅玉同安排好的既定台词。
“先夫希望肃国公代他征战青州,抵御北羌。”
“如若不然,先夫会死不瞑目。”
戚如陌听罢林念瑶的话,勃然大怒。
他怒得从颈侧到耳边,再到额头,一路的青筋全爆了出来。
“真按你说的,他怕是才会死不瞑目。”
“并非我戚家推诿职责。”
“林念瑶,我不信林泽未与你说过,他如今的念想究竟是什么。”
“你不该羞辱他。”
林念瑶缓缓怔住。
林泽如今的念想?
她记得,他说过,他让自己取光明铠的时候说过。
他想回青州去,北羌与死战。
他不愿拖累肃国公府一家。
林念瑶想着林泽的念想,却侧目望傅玉同。
傅玉同双目如星眉如剑,是她的月亮。
更重要的是傅玉同此刻鼻翼轻动,吞吐着呼吸。
他有体温,他活着。
而林泽呢,他已经死了。
她也还活着,她只能指望活着的人。
难道要她为了个死掉的人的毫无意义的遗愿,得罪帮她活下去的活人吗?
在想通的一瞬间,林念瑶从虚妄中解脱出来。
她不再恍惚,大声反击:
“我夫君的愿望就是让肃国公去青州。”
她心无愧疚地顶着戚如陌的目光望回去。
“说到我夫君的遗愿,难道戚世子比我这个妻子更清楚吗?”
戚如陌无耻不过林念瑶,被迫息了声。
不等他找到理由反驳,光启帝已出言接下林念瑶的话。
他望向戚家父子。
“长衡,如陌,你们都听到了。”
“这是林泽遗孀代林泽说出遗愿,断不会有假。”
“死者为大。”光启帝自袖中取出准备良久的青州帅印。
他将帅印摆到案前,将印上的螭虎朝向肃国公。
“长衡,你就遂了林泽的遗愿,领兵走一趟青州吧。”
肃国公戚长衡无言以对。
他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
“老夫早做这青州主帅就好了。”
“说不定能让那青州小儿为我送终,不必我为他送终。”
戚长衡向光启帝的长案上一寸见方的螭虎帅印走去。
看着老父晃晃悠悠地上前,戚如陌的手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
他恨崔泽不在,父亲迟暮,青州终将城破,国土沦丧作苍凉。
他亦恨百年后史书上,他和父亲仍算忠烈,崔泽却要认下从不是他的遗愿。
做遗臭万年的小人。
在肃国公抬手,即将触碰螭虎帅印之时,自进殿后一言不发的长公主突然作了声。
“且慢。”
她从殿上的高台下来,仪态万千地走到林念瑶身边。
“林夫人,林侯爷真不在了?”
林念瑶打心里怕长公主。
她低着头,抬也不敢抬,任髻上簪的素白绢花轻轻发颤。
“当然是已经不在了。”
“妾身怎敢拿这等大事扯谎?”
长公主绕着她走过半圈,走到靠近殿门的一侧。
“你替他收尸了?”
林念瑶怯着声音道:“夫君死在乱石滩上,骸骨一时难以入殓。”
长公主灿然一笑。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无数痕迹,反衬得她雍容沉着。
“乱石滩上,你去看过了?”
林念瑶抬起衣袖,半遮住脸。
“山崖陡峭,妾身下不去。”
长公主收了笑,摘下林念瑶髻上的素白绢花。
她将绢花扔在地上,碾在脚下。
“那你戴这花儿给谁看?”
“你又在这替谁说遗愿?”
长公主莫名地转了性子,替崔泽出起了头。
傅玉同知她来者不善,却又无法,只能替林念瑶出头。
“是臣在乱石滩上寻见林侯爷的。”
“林侯爷的确已经薨了。”
傅玉同言之凿凿。
因为肖七昨夜绞杀归来,亲口告诉他,林泽坠崖了,连骑的马都摔成了烂肉块。
“是吗?”
长公主往自己的护卫那侧走了两步,将半遮的殿门露出来。
殿门外隐约站着一个人,正顺着长公主的话音往殿内走。
长公主:“傅玉同,你说林泽薨了,那殿外走进来的又是谁?”
傅玉同望向殿门。
伴着惨白的晨光,鲜衣怒马的崔泽跨过门槛,踏进了行宫大殿。
他今日未扎马尾,将长发全束成髻,戴了莲花冠。
鬓边两道红白发带垂下,整个人精神气十足,真似一个少年将军。
傅玉同双目欲裂。
他望着崔泽,满眼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他分明已经……”
不光是傅玉同惊得失语。
光启帝也被闯进大殿的崔泽惊得站起身。
不等光启帝从惊吓中回神。
坐在大殿侧边的方子明突然绕过他面前的长案,走到众人面前。
他当众就地一蹲,面无表情,中气十足地大喊:“哎呀呀,我输了。”
长公主如赶着走过场一般,不咸不淡道:
“行了,三局两胜,现在广平侯是青州主帅了。”
光启帝瞪大双眼,吃惊至极地看向演技拙劣的长公主和方子明。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还搞不清状况。
光启帝裂着双目,目光不善地盯着长公主。
“长姐,你演朕?”
长公主缓步走向进殿的崔泽,与他站在一处。
她打眼扫过跪在殿中央的傅玉同和林念瑶。
长公主轻笑一声,又敛了神色,满目幽深。
“咱们姐弟两个不都在演吗?”
她挑眉望向光启帝案上的青州帅印,“就为了你手边的那枚帅印。”
“咱们各自唱了一堂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