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舍甩去衣襟上尚未干透的毒蛇黏液,迈过横陈在地的一片狼藉,绕过几道斑驳的回廊,终于抵达得道庵正殿。原本以为这里应有梵音香火,谁料殿门半掩,破旧石柱上漆面斑驳剥落,殿内香烛东倒西歪,蛛网灰尘堆积,处处显出日渐凋零的荒凉景象。大殿中央供奉的神佛像缺胳膊断腿,裂缝累累,仿佛随时要从高台坍塌下来。
昏暗的光线里,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道士提着笤帚,在残破的殿堂里默默扫地。他佝偻着背,动作却极其轻盈,一扫一拂间,灰尘随着微光四处飞舞,仿佛有道恍惚的光影在环绕。听到黄舍的脚步声,他抬头望来,眼神慈祥温和,与四下凄凉格格不入。
“施主远来,想必受了不少风霜。”老道士声音沙哑却不失礼数,“此处虽破,还能暂时容身。不妨歇歇脚,再谈何往何从。”
黄舍微微颔首,想到自己方才遭逢莲花山双怪和杂交毒蛇的凶险,不由倍感疲惫,便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在下黄舍,在此庵附近与人激斗,差点儿丧命。如今见得道庵竟只剩前辈一人,可谓意料之外。可否请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老道士将笤帚倚在墙角,抖落衣袖上落下的尘埃,缓缓叹道:“老道法号‘万佛’,幼时曾随师修行,兼通佛道两家。得道庵原本道众颇多,香火连绵,可近年却遭山贼滋扰,又有莲花山双怪携各种歹徒上山抢掠。庵中同道既不擅斗争,也惧双怪的阴毒手段,纷纷下山避难,只有我一人不忍舍弃,留守于此。”
黄舍听了,想起那两个怪老头儿的狠辣,心有余悸:“怪不得我在后山遇到的双怪如此猖狂。若他们再大举来犯,前辈一个人,如何应付?”
万佛抚须微笑:“老道虽年迈,但也非全无手段。我平生所修,除了佛道典籍外,还习得一套‘佛拳’。此拳讲究慈悲度世,却并非毫无锋芒;势若一旦爆发,便是‘万佛归宗’,可将内外之劲融为一体,刚柔互济。只不过,这招伤人亦自伤,非万不得已,我不愿轻用。”
黄舍顿时肃然起敬,心想这位道长深藏不露,却甘于守着一座几近废弃的庵观,倒真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洒脱。“若前辈不弃,在下愿在此同您守护庵堂,也顺便继续探寻一些线索。我此番上山,尚有要事未了。”
万佛目光落在黄舍身上,见他神色坚定,不由微微点头:“既如此,我们不妨联手重振此地。莲花山双怪和山贼终归是外来之恶,若有正义之士相助,这庵堂或许还能留得青灯古佛,造福往来之人。”
两人于是不再客套,当即开始着手收拾大雄宝殿:黄舍扶正神像,整理香案;万佛则清理散落四处的香烛与供品,把能用的东西重新摆放,不能用的整理弃去。虽然殿内仍然破败,却渐渐有了几分庄重气息,仿佛历经劫难之后,重燃了一点生的火光。
等到稍事安顿,万佛取出些清水和粗茶,请黄舍在殿外石阶上小憩。斜阳洒下残余的余晖,映在断墙上,让那原本残破的青瓦流出一层温暖朦胧的光。风吹松涛,古朴的寂静流淌在庵院周围,似乎一切都慢了半拍,让人生出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黄舍呷了一口苦涩的茶,满腹疑虑仍未散去:“前辈所说,那些山贼与双怪图的是什么?若只是为财物,庵里似乎并无多少可取之处。”
万佛轻轻叹了口气:“得道庵历经百年,藏有不少古籍与药典。有传言称其中记载奇门功法与解毒之术,被莲花山双怪盯上。再加上山贼横行无忌,难免会借此机会蚕食敲诈。老道虽自忖能御敌一时,可难御敌一世。”
黄舍不禁想起自己海底苦修的“无量浪潮”,以及被毒蛇围攻的险境。他沉吟片刻,道:“或许,这些典籍对我也有裨益,我愿协助前辈护住这座庵堂。何况我还要继续打探芙遥的下落,正好借此机会静下心来。”
万佛凝视他,眼中透出欣赏:“小友有此心,老道十分感激。我观你掌力澎湃,如海潮翻滚,恰与我佛拳‘刚柔并济’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来日我们不妨切磋观摩,或能推陈出新,守卫庵堂亦多几分胜算。”
就这样,黄舍便留了下来,与万佛同住得道庵。白日里,他在被风雨侵蚀的殿前演练“无量浪潮”,一掌一式,掌风凌厉,隐含海啸之势。万佛则于殿内闭目打坐,运转佛拳心法,气息柔和,却似暗藏雷霆。夜晚,两人一边挑灯翻检古籍,查找能否抵御蛇毒与山贼的妙方,一边商量如何修缮庵宇、安置那些珍贵典籍。
虽然得道庵如今人去楼空,四野幽寂,但在黄舍心中,却生出一种难得的充实和平静。他不曾忘却芙遥的失踪,更不敢对莲花山双怪等恶徒掉以轻心,可比起海底囚笼般的绝望,此刻他至少看到了些许前行的光亮。万佛道长虽年迈,却像沉潜于深海的巨鲸,散发出内在的力量和慧光,令他颇受启发。
他端起粗茶,向正燃烧的微弱香火望去,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山贼多猖獗,双怪多狠毒,哪怕还要历经更多磨难,也要守住这座满怀古意的庵堂,更要踏遍天涯,找回芙遥。
在这萧瑟的黄昏里,一个老道士,一个青年人,一座破败却尚存香火的庵观,就这样迎来新的开始。朽木枯藤间,似有一点火种在暗暗燃烧,而他们决心以手中武学与心中信念,将这丝火种培育成燎原之焰。纵然未来风雨侵袭、凶险四起,也要守得云开见月,护住这片天地间仅存的清明与秩序。
黄舍在得道庵中栖居已久,一日清晨,他前往后山小树林挑水时,忽然听到草丛中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循声走近,竟发现两条色泽斑斓的小蛇正彼此缠斗,一条银白背脊上缀着细碎的暗纹,另一条碧青腹部泛着柔和光泽,皆只有巴掌来长,看上去无毒无害。它们彼此腾挪翻滚,既像在打架,又似在玩乐,煞是灵动可爱。
黄舍靠近时,这两条小蛇并无剧烈反抗,只是警惕地竖起小小的脑袋;他见状,取出干粮轻轻递过去。那蛇儿先是试探性地啄了两口,旋即见并无危险,竟不再排斥,缓缓游到他脚边,眼神里透着灵动的好奇。黄舍心中一软,索性将它们带回庵中,寻来一个乾净角落,又找了些小虫小鱼喂养,没想到这对小蛇不仅极通人性,且对他生出亲近之意,很快便成为了他的“小伙伴”。
自此,每到清晨或傍晚,黄舍若是到庵外演练功夫,常能看见这对蛇儿在地面翻滚嬉戏,或首尾相牵,或飞快分合,如同小小的武林高手一般。它们看似争斗,却从不真的伤害对方,动作之灵巧、韵律之妙合,让黄舍渐渐看得着了迷。一天,他正观摩着蛇儿首尾交错,忽地心中灵光陡现:这般缠绵迂回、借力打力的手法,不正弥补了“无量浪潮”招式过于刚猛的缺憾吗?
他当即恍然,如同推开一扇暗门。那日暮色沉沉,他却毫无倦意,一连苦练至夜深才肯收手。随后数日,他又不断将海潮的磅礴韵律与蛇儿的灵动姿态相融合,终于在原本的“海啸三掌”基础上,推演出一套更加玄妙多变的“海蛇拳十八式”。这套拳法既保留了潮汐般的雄浑气势,又多了几分宛如蛇游的柔韧腾挪,可随时在攻守之间变换,连绵不绝,毫无破绽。
万佛见他昼夜苦修,便约他在大殿外试招。起初万佛的佛拳内力深厚,每一掌推出均如巍峨古松,不可动摇。怎料黄舍身形倏地转折,双臂如游蛇般向外轻吐,看似虚晃,却暗藏海潮般的勃然劲力。一来一往之间,万佛逐渐觉出对方拳法的诡谲无定:时而正面轰击如惊涛,时而巧妙游绕如细浪,令他无法稳住阵脚。才过一炷香工夫,万佛已连连退让,最后只得收掌拱手,笑叹:“此番切磋,老道已然领教。小友以海潮为刚,以蛇影为柔,真可谓天人合一。”
黄舍连忙上前搀扶,道了声“不敢”。然而,那种得自创新拳法的激昂之感仍在体内回旋。万佛也不掩钦佩,微笑说道:“能在方寸之地参透阴阳共生,实属不易。老道虽年迈,倒也从你身上看到了江湖未来的好风光。”
自此,得道庵多了几分生机。破败的殿宇里,白日里有黄舍勤修海蛇拳的劲风呼啸,夜晚有万佛在昏暗油灯下低声诵经;偶尔落叶沙沙,惊起小蛇嬉戏打闹。两条小蛇似能察觉到人的善意,每逢黄舍演练拳招,竟会一左一右地在脚边跟随,或跃或伏,颇似给他助威。万佛眼见此景,心下觉得有趣,也对那蛇儿生了几分怜爱。
落日的余晖洒在庵堂外石阶上,金红交织,宛如为这寂寥之地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黄舍拭去额角汗水,回首望见万佛在大殿门槛处正襟而坐,怀抱经卷,神色慈悲而平和。那一刻,他忽觉先前的一切艰险恍如隔世:囚困海底的绝望、毒蛇横行的险境,都已化作脚下坚实的基石,使他如今的武学修为愈发圆融,也让他在得道庵这方天地里找到了另一种平静与坚持。
想起尚未寻得的芙遥,黄舍握了握拳,眼底的神色却无半点迷惘。他知道,这只是新的起点。守护得道庵,击退莲花山双怪与山贼,不过是他行侠之路上的一道关口,而他终将以海蛇般的坚定与灵动,乘着浩瀚之潮,一步步逼近那被黑暗笼罩的真相。那两条小蛇,正是他汲取的自然之师,而万佛,则是他最深的同道之友。纵使前路崎岖,他依旧在剑影刀光里看见了一丝似水般的希望。
黄舍清早推开得道庵那扇半朽的木门,原只想去后山挑水,却蓦地看见山下的小径上出现了一连串歪歪斜斜的人影。起先他还以为是商队或香客,待那队伍走近,却见他们满面尘垢、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得几乎连脚踝都遮不住。
“道长,求口饭啊……”
走在最前的一位中年汉子虚弱地拄着一截树枝,远远就朝黄舍招呼。他嘴唇干裂得起了血痂,嗓音沙哑似要断气。紧跟其后的,或是背着嬴弱老母的少年、或是怀抱哇哇哭喊婴儿的妇人,神情都带着绝望与疲惫,仿佛再迈不动半步。还有人身上裹着草绳代替衣物,却连那草绳也已磨得破烂不堪。
黄舍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他快步迎上前,安抚这些灾民:“别急,先到庵里歇息,庵里有点粮食,能让你们填饱肚子。”
说着,他立刻回头朝大殿里喊:“道长,山下来了许多灾民,要不……拿些米出来煮粥吧?”
门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很快,万佛放下了手里抚尘,快步走到殿门口。他不过一个消瘦老道,背脊略微弯曲,却神色庄重,眼中满是悲悯。看着那群难民疲惫蜷缩的模样,他不再多话,径直转身去僧房搬出几个沉甸甸的麻布口袋,口里只简短说了句:“阿弥陀佛,救人要紧。”
庵外的灶台本就简陋,锅也只剩一个口沿破裂的大铁锅。黄舍赶忙去劈柴、生火、烧水。万佛则将一袋袋稻米源源不断地拎出来,倒进大锅里。伴随渐渐沸腾的白水,阵阵淡淡的米香升起,让灾民们的目光顿时聚焦在那口缺损的铁锅上。
“这米看着可真香……”
一个耄耋老妪咽了口口水,声音因饥饿而发颤。
她身旁的大儿媳妇抱着襁褓中的孩子,颤声道:“娘,您先喝一碗,身子骨要紧……”
不多时,一锅热粥终是煮成,万佛端着一只大木勺给他们分食。众人也不顾烫,只是不停地吹气,然后大口喝下。有人激动得流泪,有人拼命用袖子擦嘴,以免滴下来的粥被浪费,一旁的小儿更是抱住破碗呜呜哭着:“娘,终于有粥喝了,我……我不想再喝树皮了……”
黄舍看得心酸,就赶紧又帮忙续水,再添一把米煮第二锅、第三锅。飘散的热气中,几名妇人搀扶着年迈老人坐在石阶上,断断续续说起自己村子的苦难:
“已经快两年没下过好雨了,庄稼全旱死。能吃的全吃光了,连庄稼杆子都嚼碎了好几回。”
“为了找点儿食物,我们翻过好几座山,到处是饿殍,惨不忍睹……”
“谁知又碰上山贼打劫,抢走我们最后的干粮,不得已才逃到这深山里。”
黄舍一边给他们端粥,一边小声问万佛:“道长,这么多米……够吗?”
万佛面色沉静,没直接回答,反而对那些灾民和颜悦色地说道:“诸位放心,凡有需要,尽管来这庵里歇脚。饥肠辘辘,喝粥最要紧。”
就这样,第一日里,大约三十多口人暂且安顿在得道庵外院和偏殿。简易的柴棚下搭起些茅草,让老人和妇孺歇息;那不透风的回廊里也随处可见卷曲成一团的灾民。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往哪去,只晓得此刻有了口粮、能稍微缓口气。
次日清晨,黄舍以为这群人会告辞离开,谁知又陆陆续续来了更多衣衫褴褛的流民。一名粗壮汉子几乎抱着一个早已昏迷的少年,一路爬到庵门口,苦苦哀求:“道长,行行好,让俺娃喝口热粥吧,他三天没进食了……”
万佛依旧毫无犹豫,示意黄舍赶紧添柴,自己又搬来几口麻袋。黄舍抬眼瞄了一下,心想这究竟是第几袋米了,却始终难以开口询问。对方搬得不慌不忙,似乎那僧房的阴暗角落深处,还藏着取之不尽的粮食。
灾民与乞丐们就在得道庵内住下来,一住便是十来天。期间,不断有山外的逃难者摸上山来,听说这里能喝上热粥,纷纷满怀希冀地寻来。黄舍数不清自己烧了多少锅水,添了多少回柴,但见到那些因饥饿而面色灰暗、瘦骨嶙峋的人,终究狠不下心拒绝。偶尔他想再熬点姜汤,或拿庵中剩下的药草替病重者去寒。一片忙乱中,热腾腾的蒸汽常让整个后院雾蒙蒙的,院里则是苦难与希望交织的哀叹和感谢声。
“爹,爹,你快起来。这里有粥喝呢……”
“大娘,别怕,孩子还没死,还能救活……”
“多谢道长,多谢这位大哥……”
转眼间,这支灾民队伍已壮大到近百人。每晚都能听见他们疲惫的呼噜声与孩童的咳嗽声,令人心头沉重。黄舍心里疑问越来越大:当初庵里就两个人,哪里藏得下如此多米?天天这样煮粥施舍,换做寻常财主也早该山穷水尽。可万佛依旧云淡风轻,每日都让他去搬来新的米袋。黄舍曾低声问:“道长,这……再过几天,若米耗尽,可怎么办?”
万佛只是淡淡一笑,指着锅里翻滚的粥:“救人是大善,你且尽管做就是。”
夜深时,灾民散落在庵里各处,蜷伏在回廊与破旧柴房中。山风掠过,卷起稀薄的灯火,投下斑驳的光影。黄舍本是习武之人,精力尚可,但也连日忙碌得筋疲力竭。他抱着胳膊靠在供桌边,目光越过一排排酣睡的身影,落在正翻阅经卷的万佛身上。那老道满面平和,似乎全然不为匮乏的局势担心。
“道长,”
黄舍终究忍不住,“这些日子我们已施粥近百人,米粮又搬走了好几大袋。到底您是从何处获得这么多粮食?难不成,这庵里藏着……前人秘藏?”
万佛抬眼看了他一下,悠悠道:“你莫多问。人有难处,咱们能救便救。老道既然守在这儿,就自有道理。”
黄舍本想追问:“可是,这样下去咱们不也得跟着饿肚子?”却见万佛似乎不愿深谈,只得作罢,心头疑虑更深:这老道究竟何来如此多粮?难道真有大能之士暗中相助,或是他曾当过大官有私库?可这里又偏僻又荒凉,连香客都不来,哪里能积下如此财力?
第二日凌晨时分,后院又传来阵阵惊呼:一名年轻孕妇意外早产,母子皆极其虚弱。黄舍和万佛忙不迭收拾出干净的布料,又从柜里翻出珍藏的药草,亲手煮成汤喂给那妇人,灌下几口后,她才勉强睁眼,看着怀里的襁褓低声饮泣。妇人的丈夫跪地哭喊:“若没道长和这位大侠,我们母子早就没命了……”
黄舍安慰着,分给他们仅剩的一些陈米,示意必须再熬浓粥来给这产妇补身。看着他们满怀感激,却又恐惧不安地望着未来,他心里五味陈杂:这些人若一直滞留庵里,终非长久之计。可天地龟裂,外头颗粒无收,他们又能往何处去?更别提不时出没的山贼与蛇毒双怪,一旦让外人发现庵里囤有大量粮食,又岂肯甘休?
夜里,黄舍立在殿门口,望着星光在瓦梁上投下稀疏的影子。趁万佛去僧房翻找米袋的间隙,他心头腾起一个念头:要不要去瞧瞧,看看那僧房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可就在他犹豫之时,忽见万佛捧着一个新袋子匆匆走出,看见黄舍只是笑了笑:“有位老妇闹胃寒,把这袋米赶紧煮上吧,免得耽搁。”
黄舍只得苦笑点头,心下对老道的秘密愈发好奇,却也生出几分敬畏。接连十几天,他吃不好睡不好,却见万佛依旧精神平和,一双眼里看不出丝毫犹疑或痛苦,反而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应当的大事。周遭灾民不住跪拜哭谢,有人唤他“活神仙”“再世菩萨”,万佛连连摆手,只道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略尽绵力罢了”。
入夜的庵宇,火光暗沉,远方山谷中传来野兽低吼,夹带冷风入院。黄舍默默守在柴灶前,搅动最后一锅粥,看着稀薄月光下无依无靠的人们,心底感到无边的悲凉与困惑:若没万佛的大方施舍,这些灾民会沦落到何等境地?他自己若要继续留在这里,又必须直面庵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谜团。
回想起自己当初孤身闯海底,亦曾遭受绝境,却得机缘觉悟。如今山河破碎、饥民遍地,也似在推着他继续前行。想到此处,他咬紧牙关暗下决心:待此间稍作安稳,他一定要说服万佛或一同商议,或索性主动探查那僧房、经阁,找出那无穷米粮的真相。因为他很清楚,一旦那些心怀不轨之徒探知此地藏有珍贵资产,得道庵便再难维持这片净土,势必掀起腥风血雨,万佛和灾民都将深陷危机。
当夜,他垂首看着手中的木勺,听见不远处有幼童在睡梦中抽噎,仿佛还在呻吟“娘,我饿……”。火光在他眼里摇曳,映出一片既破败又满含希望的庵院图景。世间苦难无边,但万佛之心似乎更加辽阔。黄舍轻轻叹了口气,为何他明知粮尽,却无半点忧虑?只道“自有大道因果”?
或许,这一切的真相,即将慢慢揭开。
黄舍这日忙到深夜才合眼,不曾想凌晨时分,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便从大雄宝殿方向传来。尚在半睡半醒之间,他蓦地听见有人高声喊“起火啦——”,随即便见通红火光透过窗棂,映得半边天都是赤色。
他惊出一身冷汗,翻身而起,一脚踢开房门,就见得道庵四处人影晃动,哭喊声、呛人的浓烟几乎要把夜空撕裂。一群灾民慌乱地提着水桶在院中奔跑,可天干地燥,火借风势,殿顶噼啪作响,木梁卷起火舌,一时间让人不知所措。
“快去打水!”
黄舍一面大声招呼众人,一面飞奔向大殿。火势在走廊外沿呼啸翻涌,殿门背后已是一片赤红,彷佛成了烈焰地狱。几个体力尚可的汉子搬起巨大的水缸想要泼水降温,可才泼几盆,便被火浪逼得无法靠近,甚至有人衣袖被火星引燃,痛得在地上打滚。万佛手持一根长杆,不住拍打那些烈焰,却也被灼烫的气浪迫得后退连连,香灰四散,叫人睁不开眼。
就在这混乱之间,黄舍余光突然瞥见殿外人群里有两道鬼祟身影:那两人躲在偏殿柱子后,趁着众人忙乱,竟往火里泼洒灯油!只听“呼”地一声,那原本已有些减弱的火焰,顷刻又蹿起老高,火舌一路攀上了大殿横梁,四处火星四溅,状似要将整个庵堂吞没!
黄舍猛地醒悟,“有人在故意纵火!”
他怒喝一声,拨开浓烟就朝那两人疾冲而去。可那两人察觉势头不对,提着剩下的灯油向后疾退。借着跳动的火光,黄舍看清对方装扮:两人皆是一袭黑衣,身背古怪兵器,模样诡异非常,仿佛黑夜鬼影。
“你们为何要在这里纵火,得道庵与你们何怨何仇?”黄舍低声质问。
其中一人冷笑,声音沙哑:“哼,问那么多做什么,我们摘星派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话音刚落,另一个黑衣人“呼”地一把抡起背后兵器,那竟是一对串联在一起的链子,每端各缀着一枚浑圆的青铜球,雕刻星辰花纹,球体随着链子左右飞旋,如陨石划空,携破风之声,震得火光乱舞。
“摘星派‘破星’、‘杀星’在此,想活命就给我滚开!”
说话的黑衣人大喝一声,双链骤然抖动,居然发出金属碎鸣,如同箭矢交织,一路斩破了迎面浇来的水花。滚烫的蒸汽顿时迎面喷来,把几个试图救火的灾民逼退到墙角。
黄舍眼见灾情恶化,心中一股怒火冲天。他快步上前,扬手一挡那劲风凛冽的双链,掌中内力如潮翻涌,却感到手臂剧震——这兵器里似乎带着匪夷所思的劲道,专门震荡敌人体内真气。一击之后,黄舍脚下后退半步,方才稳住身形。
“好家伙!”
黄舍不敢怠慢,一手撑住胸口,将“海蛇拳”与“无量浪潮”的内劲合而为一,再度发力。只听他低喝一声,身形向前探出,左臂如蛇游般缠绕住对方的链身,右掌聚力劈向那黑衣人的肩头!
这黑衣人正是“破星”,没料到黄舍身手如此凌厉。心下惊诧间,他急忙一抖链子,想把黄舍甩开,谁知黄舍掌力绵柔,仿佛海潮层层叠涌,缠住链子不放。电光石火之际,破星不得已弃链翻身,避开黄舍一记凌空劈掌。链子被黄舍夺去半截,却仍在“呼”地挥动,惊得旁边的灾民一阵惊呼。
另一名黑衣人“杀星”见同伴受挫,不由分说地扑上来助阵。他同样舞动一条双星链,只见两颗星球忽上忽下,在火光中如流星急坠,裹挟凌厉劲风,直取黄舍面门。黄舍只能先松开对破星的纠缠,连退几步,抬掌拍开那迎面砸来的铜球。链子撞上他掌力,却再度爆出低沉的震响,仿佛巨锤轰击在岩壁之上,逼得黄舍胸口窒闷。
眼看黄舍被一攻一守牵制,破星重新拾起地上另一截链子,冷笑着与杀星合围。火光中,可以见二人将双星链挥舞得密不透风,链上的铜球带着呼啸,像夜空疾落的星辰,极具视觉冲击力;再配合二人深厚内力,简直势不可挡。每一次的碰撞,四周都飞溅火星与断木,震得得道庵残垣瓦砾不断坍塌,场面混乱至极。
“他们武功古怪,合击之下不好应对。”
黄舍暗暗焦急,却强迫自己冷静。他猛吸一口还未被浓烟充斥的空气,忽然想起海蛇缠绵之灵巧,海潮翻涌之猛力,当即变招,脚下步法一变,右掌逼退“杀星”一记正面突击,左手却陡地向后一抽,身子闪到了破星与杀星之间的空隙。此招说来简单,实则以巧破力,眼花缭乱的一瞬间,他已逼近破星胸腹要害。
破星惊觉不妙,急想操控链子回防,可那双星链却被黄舍的掌风巧妙地卷带,链身登时失去平衡,转了个半圈,竟向自己反噬过来。他险些被自己的铜球砸中,只能仓皇卸力。黄舍趁势再轰出一掌,掌力如海啸狂涌,正中对手肩头!破星“啊”地一声闷哼,向后翻滚出去,连手里的链子也险些脱手。
杀星见伙伴受创,脸上一阵青白交加,咬牙之下拼死猛攻,双星链上下翻飞,如同蛟龙翻浪,一连数十招都奔着黄舍要害而来。火光映着杀星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嘴里还嘶哑咆哮:“小子,识相就闪开,别跟我们摘星派作对,想死也别拉上这些乞丐!”
黄舍被逼得险象环生,好几次都差点被链球擦中。可一想到大殿里的灾民、万佛,以及这突如其来的火灾,他心中满是怒火,根本无法容忍这二人的恶行。他再度蓄力,一手翻腕抓住对方链节的空隙,运转“无量浪潮”的内息,如海潮般连续涌动,另一手在对方破绽处突然递出“海蛇拳”的凌厉刺击!
杀星只觉一股波浪般的内力猛然向他周身压来,连挣脱都无处借力,那一对重逾数十斤的铜球竟被锁得死死的。情急之下,他想先行弃链撤离,谁知手腕一痛,竟被黄舍以极巧的手法反扭住关节。黄舍顺势一肘顶在他胸口,再趁他踉跄之际,一脚扫中他膝弯,将他狠狠掀翻在地。整个动作不过眨眼间便告完成,杀星如破麻袋般横飞出去,口里狂喷一口血。
“混账!”
破星本想再度上前,却苦于肩膀受伤,行动稍滞,眼见杀星也倒下,怒吼一声,咬牙扑向黄舍打算同归于尽。黄舍却冷静得很,他趁对方身体凌空之际,一手握拳,一手横掌,两股真气瞬间合于胸前,蓄势若惊涛,猛地推出。一记狂猛的掌劲击中破星,直把他轰得撞破一根烧焦的木柱,“轰隆”声里,火星四溅,那木柱倒下,砸落大块余焰。
待烟火渐散,只见破星捂着胸口跪倒在地,神色痛苦。杀星也勉强爬起,和破星相视一眼,嘶哑道:“撤!”
两人见大势已去,还不忘扔出几把火油包裹的火折子,引燃殿外更多干草。黄舍正要拦截,却被腾空而起的火焰逼得不得不后退。破星和杀星趁机蹒跚冲破人群,身影消失在滚滚浓烟与夜色之中。
“黄舍,你没事吧?”
万佛扶着受伤的灾民,从另一侧狼狈赶来。大殿周遭火焰已变得更凶,梁柱轰然崩裂,炽热气浪扑面。黄舍也顾不得追击,大喊道:“没事,大家快撤离!火势无法控制,赶紧让所有人退到安全地方!”
不远处,火海正肆意蔓延,连后院的柴房也被殃及,顶棚纷纷塌落。曾经供奉的佛像在火光中断裂,显得无比凄凉。灾民们四散奔逃,哭喊不断,有个孩子在慌乱中跌倒被火舌舔到腿脚,惨叫不止,黄舍连忙上前将他抱起。四周热浪扑来,仿佛要把人化作灰烬。等他将那孩子送到院外,才发现自己衣袖上已烧出个大洞,皮肤火辣辣地痛。
得道庵自山贼与双怪作乱后,一直多灾多难,谁曾想今晚竟遭遇有人故意纵火。一时间漫天火光中,飞溅的火星映红了半个夜空。黄舍在纷乱人群中四处寻找,帮着转移伤患,也协助万佛带领流民撤到后山空旷地带,竭力抢救能够抢救的东西。可火势太猛,整座主殿很快就几乎被吞噬。
待众人费尽力气扑灭余焰,已是黎明时分。偌大的得道庵,只剩下断壁残垣,黑烟还在袅袅升腾。那些原本依赖庵堂庇佑的灾民,此刻只能惊惧地挤在一处,神情恍惚。黄舍看向那满目疮痍的废墟,眼里尽是痛惜与愤怒:如果刚才没有发现那两名黑衣人,后果恐怕更加不堪设想。可即便这样,这座庵堂也近乎毁去大半。
他扶着万佛,看见对方满面哀伤,却依旧强作镇定。昏暗残烟中,死里逃生的灾民瑟缩在一起,连连发问:“那究竟是谁要烧庵?难道咱们这条命才刚保住,又要被人置于死地?”
黄舍心中默念破星和杀星的名字,不禁攥紧拳头:他们自称摘星派,武功怪异、手段狠辣,又为何要与得道庵过不去?再加上此前莲花山双怪的阴影,看来隐藏在这方圆地域的势力错综复杂,如今庵已焚毁,灾民也无处可归,下一步该如何才好?
火光渐渐暗淡,灰烬里尚有微弱的火星在燃烧,宛若无声的控诉。黄舍深吸一口冰冷的晨风,将油灰和鲜血从脸上抹去,心想这场灾祸只怕才刚开了个头。杀星、破星虽逃,但已然负伤。自己虽险胜一筹,却未必能阻挡他们日后卷土重来。更别说,此地暗流涌动,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他转头看万佛,声音干涩地道:“道长,庵毁了,这些人怎么办?”
万佛捂着胸口,脸上浮起无奈与悲悯,轻声回答:“老道还要再想想法子……先安顿大家别慌。可惜,残存不多的米,也恐怕要在火中化为灰烬了。”
说罢,万佛神情惨然,却仍强撑着去搀扶受伤的灾民。黄舍微微闭上眼,沉默片刻,脑海里仍回荡着破星、杀星那冷酷的目光。他似乎预感到,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拉开序幕。无论摘星派所为何来,他都不能坐视流民再次陷入绝境。看着这已被烧得焦黑的庵宇与痛哭不止的百姓,他暗下决心:不论付出多少代价,他都要与万佛再撑起一片能为这些苦难之人挡风遮雨的天地。
夜已退去,焦土与哭声交错。黄舍攥紧拳头,火光下濡湿的眼角露出一抹坚定: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他就要誓死守护这里。
得道庵被焚后的第二天清晨,万佛拄着一根烧焦的木棍,在满地灰烬中转来转去,神色忧心如焚。大殿和僧房几乎全部烧毁,灾民们暂时只能聚在后山一带搭棚栖身,但那里条件艰苦,物资又已耗尽。万佛心急如焚,一连念了好几遍经文都无法平复。最终,他将黄舍唤到身前,低声说道:“看样子,我们只能先请白石庵的深明大师出手相助。白石庵不受战乱波及,或许能给这些人一个栖身之处。”
黄舍也知道事态紧急,必须尽快寻到救援。于是当天下午,他与万佛简单商议后,便只身背着一个布囊出发。才离开得道庵的断壁残垣,他心里就升起些许不舍与愤慨:摘星派那两个邪徒火烧庵堂的阴谋仍未水落石出,灾民更是无处安身,如今只能靠他去白石庵求助深明大师。
他展开轻功,顺着陡峭的山路一路疾行。秋风萧瑟,大地干裂,野草枯黄,一派荒凉之相。走到黄昏时分,夕阳余晖下,他正翻过一段山梁,忽然迎面窜出两个蓬头垢面的大汉,手里挥舞着破铜刀,眼神凶狠。一看见黄舍,便狞笑道:“哪儿来的小子,瞧这行囊不错,识相的就把财物都留下!”
黄舍打量对方,见二人脸色菜黄,显然是遭逢大旱之苦才落草为寇。也许他们原本并非凶徒,只是被饥饿逼上绝路。他心念一动,想起得道庵里那些被饥馑折磨的难民,不由生出恻隐之心。当下,他故意装作不会武功的样子,摊开双手,叹道:“俺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你们要就拿去吧。”
其中一个大汉用刀尖挑开黄舍胸前的布囊,搜出一包干粮,还有几片药草。虽然东西不多,但对他们来说也是难得的宝贝。另一个汉子眼珠一转,冷笑道:“哼,谁知道你还有没有藏私?先把他绑起来,搜仔细再说!”
黄舍不动声色,任由他们用粗绳将自己绑在树上。那二人搜了一圈,除了干粮和药草,确实再没找到可值钱的物件。于是他们骂骂咧咧,一口啐在地上,转身走了。走前还嘟囔:“真晦气,连个像样的钱袋都没。”
待那二人走远,黄舍在暗暗思忖:自己一旦挣脱,虽可轻易追上,但他们只是两个穷苦之人,于世无大害。况且他此行要务在身,不愿在此生事,便索性静静等待时机,准备等安全后再运功震断绳索。可他正要行动,忽听山路上传来嘈杂脚步声,接着见到一个面目憔悴的农民扛着锄头慢悠悠地走来,似要就近翻土播种。
那农民一眼看见黄舍被绑在树上,露出惊讶神色:“哎哟,小哥,你这是怎么了?被人抢劫了?”
黄舍点点头:“是啊,被两个饿汉抢了些干粮,还把我绑在这儿。你可否帮我解开绳子?”
那农民放下锄头,走近几步,却先笑了笑,语气诡异:“要是你以后见到那两个贼,还能认出他们吗?”
黄舍老老实实回答:“当然认得,他们穿着烂布衣,手里的破铜刀也挺好认。”
那农民听完,翻开自己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破褂,露出腰间一截短刀,刀鞘上还刻着一朵形状奇怪的花。农民冷冷哼道:“既然你认得,那可不行。免得以后你去告官,连累咱兄弟都得挨刀子。”
黄舍眉头一皱,这才警觉眼前这个“农民”八成是和那两个山贼同伙。对方明里来耕地,实际是在巡查他们的“战果”。看来自己心存仁慈,却被对方当作眼中钉。黄舍被绑在树上,此刻若不使武功,还真难脱身。
那农民慢慢拔出短刀,舔了下刀刃,眼神阴狠:“小哥,多有得罪了。”说着就要向黄舍逼近。
黄舍心里暗忖:“罢了,帮人也好,行善也罢,并非要对恶徒永远退让。”他忽然深吸一口气,暗暗运转内力,双臂一震。只听“啪”地一声,缚在身上的粗绳登时断裂。那农民见状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黄舍已抬脚扫向他的手腕,“叮”地一声,把短刀踢落在地。
“你……你不是说不会武功?!”
农民惊骇欲绝,身子连退几步。黄舍并不想取他性命,冷哼一声,将他逼至树干旁:“我是不会什么高深武功,但有些手段对付你这等匪徒绰绰有余。你若还要穷凶极恶,我也不介意将你扭送官府。”
那农民又惊又恼,却不敢再动手,咬牙道:“好汉饶命……我也是为了活下去,不得已才与他们结伙。”
黄舍叹了口气,见这家伙显然只是个小虾米,也懒得多费唇舌,捡起自己的布囊与药草,拍了拍褴褛衣衫上的灰尘。转身欲走之际,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农民:“饿肚子不是作恶的借口,此路行不通,你们害人,终会害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黄舍便纵身施展轻功,在暮色中飞掠而去。那农民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表情复杂,竟没有再追赶。夜雾渐深,山林中虫鸣隐现,黄舍一路沿着崎岖小道奔行,思绪翻涌:眼下生灵涂炭,善恶纠缠,人们往往在饥饿和绝望中走向极端。若自己没有足够能力,又谈何帮助得道庵重建,谈何护住那些灾民?
他收摄心神,咬牙加快脚步。前方的白石庵虽路途遥远,但只要能见到深明大师,也许就能为万佛和灾民们带来新的生机。他在乱世荒野中孤身前行,既要应对饥民中的歹徒,又要提防那神秘莫测的摘星派,却不能也不会退缩。因为只要心中还存有一丝光明,便能为更多人点亮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黄舍一路翻山越岭奔袭白石庵,奔得口干舌燥,肚子咕噜噜直叫。黄昏时分,他抬眼望去,见远处山坳里竟有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形似半个山包。那石头底下,竟隐约有一座小小的庵寺,远看像只小蘑菇被大鹅卵石压住似的,看得人忍不住捏了把汗——生怕那大石头若是再滚下半寸,恐怕就要把庵寺压个稀巴烂。
他一边走,一边嘀咕:“这什么地方这么古怪,竟拿块巨石来当屋顶?也不知道那庵里住的是什么高人……”
正琢磨着,就听见“哎呦——”一声娇呼。走近一看,却见庵寺前方地上,蹲着个身材娇小的女尼,双手正死死举着块比她整个身子还大的大青石。那大青石上面,居然还稳稳站着一只懒洋洋的海鸥,闭着眼小憩,浑然不觉下方的小尼姑脸色涨得通红、青筋暴起。
黄舍看得一愣,赶紧冲过去:“这位师父,你、你这是干什么呢?快放下,别扭了腰!”
女尼看他飞奔而来,微微不好意思,边咬牙边笑:“我……我在练力气,再多撑一刻就好。可是这只海鸥不走,我也不好一下子把石头扔地上,怕吓着它。”
说着,一滴汗就从她鼻尖滚了下来,声音也颤巍巍的,显然快撑不住了。
黄舍见她脸蛋红得快冒烟了,生怕她扛不住那巨大石头而受伤,忙上前斜着身子把双手托住石头底:“好,好,你先别急,让我来帮你顶住。”
女尼似乎终于等到一个解放的机会:“那就多谢施主啦!”她一撒手,自己轻松往后一滚,差点儿坐到地上。可那石头确实不轻,黄舍刚想耍巧劲接住,没料到“哐当”一下,那石头把他胳膊震得一麻,他险些跪地叫唤:“哎哟好重啊,师父您练的是什么神功啊!”
女尼一回头,看见黄舍面色涨成了猪肝色,赶紧又把手伸过去一起扶:“唉唉,真是不好意思,我以为你能轻松接住。喂,海鸥小家伙,你倒是走啊!”
那只海鸥却仿佛压根没听见似的,慢悠悠地抖动翅膀,还歪头瞅了他俩一眼,仿佛在说“我才不走呢,你们举着挺好玩”。女尼见状,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这鸟怎么那么懒,就跟庵里偷吃供果的那只馋猫一样!”
黄舍哭笑不得:“我可没空欣赏它可不可爱,你可得想办法。再不然,你大喊一声试试?”
女尼眨巴眨巴眼,轻声对海鸥说:“小鸥,别欺负好人啦,赶紧飞走吧。”
海鸥抖了抖羽毛,似乎还真听懂了,居然拍拍翅膀,飞向半空,嘴里发出“呷呷”两声,像在嘲笑他们笨似的。巨石顿时轻了不少,黄舍才松了口气:“呼,总算肯走了。”
二人合力把石头小心放到地上,女尼这才发现黄舍衣襟都给汗浸透了,讪讪地搔了搔头:“我叫妙馨,是这里的小尼。平日里就爱练力气,可是这块大青石确实够呛,真不好意思,让你也一起受罪。”
黄舍甩甩手,一边缓气一边摆摆手:“没事没事,不过……我说,你一个人是怎么扛上去的?”
妙馨有点脸红:“呃……师父说我天生神力,但也扛不久啦。只是我看那只海鸥可怜巴巴停那儿,不想吓跑它,就多撑了几分钟。”
黄舍听了,暗觉这小尼姑脾性挺逗,忍不住调侃:“善哉善哉,原来是个慈悲爱鸟之人,佩服佩服。算我今天也沾点善缘。”
妙馨笑得眉眼弯弯,忽又双手合十:“对了,施主这么赶路,是要去哪儿?我们这白石庵地方虽小,但若你要借住,可以跟我师父打声招呼。她老人家寡言少语,却很心善,说不定会让你留下吃口素斋。”
黄舍一听“白石庵”,登时两眼放光,赶忙作揖:“真是太巧了!我就是来找深明大师的,希望求她出手相助。不知能否请你带我去见她?最近我这边出了大事……”
妙馨拍拍胸脯:“你看我们这小庵都快被那块大石头压成饼了,其实地方还够宽敞,只是有些破旧。你要见深明师父,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黄舍连声道谢:“多谢,多谢。可别让我师父也来个举石头的考验,我可承受不起……”
妙馨掩嘴轻笑,忽又瞥见地上那块大青石:“呃,既然海鸥飞走了,咱把它搬回去吧。”
黄舍瞬间满脸无奈:“还要搬它?能让我先喘口气吗?”
妙馨俏皮地眨了眨眼:“那我自己搬。”说着,她竟轻松托起那块大青石,仿佛搬个大南瓜似的,稳稳朝庵里走。
黄舍抬手捶了捶自己酸麻的胳膊,小声嘟囔:“也不知道你吃什么长大的,这力气也太犯规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大石头与小庵之间的反差诙谐至极,再配上妙馨天真可爱的模样,倒令黄舍原本紧张的心情轻快了许多。看着她那双微红的手臂、鬓角沁出的细汗,他暗暗庆幸自己赶到得及时,不然她真要把身体累坏。
天色渐暗,半轮红日缓缓下沉,把山头染得通红。两人往庵门方向走去,笑声不时回荡在宁静的山野里。黄舍心中对即将见到深明大师充满期盼:若大师真肯伸出援手,或许就能替万佛与得道庵的灾民解燃眉之急。他回头看了看那块依然沉默的大石头,忽生出一丝古怪的感激——若不是它闹出这一出,还遇不到性格可爱的妙馨,也许他在这孤山之中就少了份难得的温暖与妙趣。
黄舍跟着妙馨走进白石庵,一脚跨进门,就立刻感受到这里的氛围与外头荒凉山路截然不同:庵内虽不算宽敞,陈设也朴素,却自有一股雅致宁静的气息。几株青竹和紫藤攀附在庵墙外角,随风摇曳,天光透过半敞的竹门洒进来,落在地面上一片温柔明亮。
妙馨将那块大青石放在走廊尽头,对着左侧禅房轻轻唤道:“师父,有客人来啦。”
不一会儿,帘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黄舍原本还在伸长脖子张望,忽见一抹纤细身影缓步而出。那人身着浅灰僧衣,头戴素净纱帽,面容柔和而清丽,宛若一枝盛放的青莲。她不佩首饰,举手投足却自有雍容高雅的风范,让人一见之下,便知她并非凡俗中人。
“施主远来,不知所为何事?”
女子的声音如同泉水般清澈婉转。黄舍心中一凛,暗道这必是白石庵的深明大师。
妙馨忙笑着介绍:“师父,他是黄舍,来自得道庵,想请您出山相助。”
深明大师微微颔首,请二人坐下。她向妙馨点了点头,妙馨便端来两盏淡茶奉上。黄舍顾不得品茶,赶紧将得道庵近来所遭火灾、摘星派作乱、灾民无处安身的种种困境一一诉说,语气里尽是焦急与无奈。
深明大师静静听完,眉心微蹙,目中多了几分悲悯与思忖。待黄舍说到破星、杀星肆意纵火之事,她那清丽的眉间闪过一丝冷意,依旧平和道:“原来如此……此事非同小可,贫尼若坐视不理,良心难安。然而重建庵堂、安置灾民,需要极大的财力。须先想个妥当法子。”
黄舍听她肯伸援手,既感动又焦急:“多谢大师慈悲。但庵堂毁了,粮米也消耗得差不多,眼下真不知该如何度日。”
深明大师端起茶轻啜了一口,旋即放下盏,目光坚定:“你且稍安。我打算去罾城拜会首富黄百万。若能说服他慷慨解囊,捐出黄金百两,得道庵重建之资便大有着落。我与他曾有一面之缘,或能劝他解危济困。”
“百两黄金?”黄舍听得目瞪口呆,“那也不算小数目,他当真肯出手吗?”
深明大师露出莞尔笑意:“那就看我是否还能让他念旧情。几年前,他家中逢大变,我机缘巧合曾帮他化解过一些纠结,他对我尚存感激。若此次他愿重施善举,得道庵就有新生可能。”
黄舍忙问:“大师何时动身?”
深明大师轻拂衣袖:“我明日一早便动身。你则先回得道庵,转告万佛师兄,让他安抚灾民,万不可再生骚乱。若摘星派或其他宵小再来搅局,只管权宜防范。我若能顺利募集到款项,定会带人前去共襄善举。”
她说着站起身,衣袂飘然如烟。黄舍明显感到她虽语调温柔,却浑身透着内敛的深厚修为,宛若深海里一朵娴雅的莲花。他顿感宽慰,连忙拱手施礼:“如此在下就不多叨扰了。大师出手,得道庵和众灾民都多了一份生机。”
深明大师也回礼:“一路小心,若再遇歹徒,亦要保重。”
妙馨在旁拉住黄舍的袖子,嘟囔道:“黄舍大哥,下回路过这儿时,多歇几天吧。我不会再拉你一起举石头了。”
黄舍哈哈大笑,连声答应。
他于是吃过一顿简单素斋后,当夜便拔足赶回得道庵。一路上,天际寒星闪烁,山岭萧索荒凉,但黄舍心中却燃起希望:若深明大师真能拿到那笔黄金,万佛与灾民们或能逃过此劫。至于摘星派的阴谋,他也要加倍提防,免再遭火灾横祸。
当他风尘仆仆返回得道庵时,只见原先的庵堂已成焦黑废墟,流民依旧搭棚栖身,神情惶惶。黄舍急切打探万佛下落,旁人指向后方空地:“万佛道长正在与一位女道长切磋,比试武功呢。”
“女道长?”黄舍心中微动,莫非深明大师竟先一步赶来了?他一面惊喜,一面循着路走去。只见一片平坦地上,万佛与那素衣女子正对立而视。那女子容颜清雅,正是深明大师。只见她脚不沾尘,衣袂轻扬;万佛则沉肩敛气,佛拳招式内敛又雄浑。两位高人你来我往,势若游龙斗虎,却丝毫不现杀机,似是切磋点到为止。
黄舍心下感佩,细看之下,万佛先运劲推出一掌:“道友,试试我佛拳的慈航普渡!”
只见掌风翻涌,一股厚重却圣洁的气息扑面。深明大师不慌不忙,以拂袖之势将劲力巧妙化解。万佛赞一声“好”,旋即双掌合十,骤然发力施出“万佛归宗”,一瞬间雄浑气势宛如百千佛陀现身,令人惊叹。
深明大师眉间浮现一丝赞许,却脚下轻移,如幽兰转身,将那排山倒海的力道引偏。随即她反掌一托,掌心带着旋劲与万佛交汇,发出低沉的轰鸣,令人耳膜欲裂。二人各退半步后,再度进逼,让黄舍和旁观的灾民看得惊叹不已。
比斗了数十招后,万佛脸色微红,喘着粗气退开:“道友果然深藏不露,老道心服口服。此次你肯伸援手,更显慈悲。”
深明大师含笑收势:“万佛道兄也谦虚了,我早知你的佛拳浩然磅礴,倒是近来你累坏了,未发挥全力。咱们就不再过招了,该办的正事还多。”
万佛抚须而笑,转头见黄舍已到,便招手:“正好,你来得早。深明大师比我先赶到得道庵,实在惭愧。”
深明大师看着黄舍,微微一笑:“我想先看看庵中情况,因此连夜赶来。若那黄百万果真能慷慨施予百两黄金,重建庵堂又岂在话下?当务之急,我们要稳住人心。”
黄舍大喜过望:“这可太好了!灾民的希望可就寄在大师身上了。”
深明大师点头不语。妙馨突然探出脑袋,低声对黄舍道:“师父说一旦拿到钱,就要先购木石、粮食,然后再招人帮忙重建。你也得多出力哟。”
“那自然。”黄舍应了声,又看向万佛。见他因连番劳顿,神色中略显疲惫,却仍泰然与深明大师商量:“摘星派烧庵之祸未了,若再来搅局,我们务须防范。眼下我先安顿好灾民,至于筹建资金,深明道友能尽快去罾城……”
深明大师微微颔首:“我早做了安排,后日即启程。大约十余日便可回来,若黄百万肯出手,那百两黄金便可解燃眉之急。”
说罢,她转眼望向那片焦黑瓦砾,看着裹着破布的灾民蜷缩一隅,眼中满含悲悯:“但愿人间尚存善心,让这些受苦百姓早日脱离苦海。”
正午阳光倾洒在得道庵残垣上,热浪中仿佛依稀见到旧日的香火与经声。黄舍与万佛、深明大师并肩站在断壁旁,风轻拂过他们的衣衫。看着那满地狼藉和百废待兴的灾民,他心里却生出坚定:只要有像万佛和深明大师这样的高人携手相帮,希望之光就不会被风雨吹灭。
“等你们从罾城回来,我一定再出份力。咱们一起把得道庵建得更好。”
他在心里如此暗下决心,也相信这片废墟之上,终将再次燃起梵音袅袅,给世间苦难之人带来新的安慰与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