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坚持下,朱未勉强答应让护士为我解开束缚具,允许我去看一眼受伤的队友们。
虽然我完全相信朱未的每一句话,但依然想要否认我的队友们的受伤是我造成的。
我同时抱着希望和绝望两种心情跟随着朱未,行走在病院之中,越来越高的治疗等级让我的心越来越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时的我已经夺回了理智,胸口的愿力池停止了运作。就在刚才我偷偷看过一眼,愿力池与皮肤衔接之处出现了灼烧过的痕迹,想来应该是在那个时间过载了。
在重症病房前,朱未站定了下来,侧身给我让开了一个位置。我惴惴不安地拧开门把手,暗自祈祷着他们已经醒了过来。
就在推开门的一刻,这么个渺小的愿望也破灭了。崔越和塞曼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除了床头的监测仪还响着滴滴声之外看不出任何生命的痕迹,他们被纱布捆得严严实实,崔越胸口的纱布上还渗着血。
我垂下眼,连思绪都沉默了,我咽下自责,无法直视二人,更难以相信是自己造成了这些伤痕。
“让一让。”一位护士捧着一个放着瓶瓶罐罐的托盘从我身边挤过,错身看到我时,她的脸上分明写着惊恐,视线几乎是闪电般地从我的脸上弹射到了朱未那边。
朱未拍了拍我的肩说道:“姜寻,我们走吧。不要耽误换药了。”
“我想看看袖歌……”我知道之前自己在战场上宛如势不可挡的屠夫,但现在,能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就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勇气。
“好吧。”
崔越和塞曼已经住在了重症病房,但袖歌尚不在此,我更是无法想象她的伤重到了何种地步。
在重症病房走廊的尽头,朱未将手放在了识别器上,一道暗门随之移开,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向内走去。
我跟了上去,暗门内的房间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个实验室。在见到袖歌的那一刻,我的心情跌到了冰点。只见袖歌并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被安置在了一个充满了药物和营养液的培养池中,她赤身裸体的身躯支离破碎,四肢和躯干之间的连接处正在培养池中重新加速生长,最骇人的还是她的右腿,小腿和脚踝之间的部分几乎全部失去了。
朱未解释道:“她的身体需要重组,尤其是腿,被完全碾碎了。”
“这些都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我捂起双眼,蹲了下来,这时我这辈子最无力的一次。
我从来不是一个逃避责任的人,但现在的我实在没法面对这样的队友们与自己的暴行。此刻的我失去了承认的胆量。
强压住恐惧,我重新站起身问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真的要知道吗?”朱未看到我坚定的眼神,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让你知道也好,这样能提高你的警惕。”
离开暗室,我们又来到了影像室,里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各种影像资料,有监控录像,有实时转播。
“这是当时小九和崔越的视觉同步资料。”朱未从最顶端的一个架子上抽出一个小小的银色方块,转身塞入一台播放器中,在重新与我对视一眼确认了我的心意之后,按下了播放键。
视频记录被倍速播放,我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看到自己如同一个狂战士一样撕碎了那些钟祟,残忍地虐杀着我眼中的每一个目标。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那时的自己在旁人的眼里是多么的疯狂,镜头里的我与其说是战士,不如说是一头饥饿的野兽!我终于理解了为何当时我的队友们会这么说,为何袖歌会再三劝阻我。但当时的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紧接着,胎音瞬间歼灭了那头尖兵级的钟祟,引来了霸主的苏醒,接下来,北海龙樱从天而降,秒杀了霸主,然后凭空出现在了我们的头顶……
至今为止的画面都与记忆中完全相同,我的记忆也是从那时开始消失的。
但小九的记录并没有结束,这时,朱未按下了减速播放,将播放速度降到了最低:“接下来的画面需要慢速播放,因为它实在是太快了,快到我得让真理挖掘者的人往里填入过渡帧才能勉强将画面串联起来。”
镜头中,只见我的右胸发出了光芒和尖啸,我的身体开始崩解,从整体崩解到关节、到块、到丝、到颗粒,或许最后还分解为了细胞、分子、原子,但那不是肉眼能够看得见的,然后有什么黑色的物质开始与分解了的身体组织混合,之后,我的身体又开始从碎屑开始重组,螺旋着慢慢从一个尖端开始向上蔓延成一个实体,最终出现在画面中的是一条比钟祟更庞大的黑色巨蛇,一条无鳞的巨蛇!
一条无鳞的七目黑蛇!
“无厌……”当我看到这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时,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就像北海龙樱之于崔越那样。
“哦?原来它叫‘无厌’啊……”朱未说道。
我没有心思回复朱未的话,如同看恐怖电影一般继续看了下去。
与我失去意识前一刻的判断相同,北海龙樱张开口的目的就是放出那道足以碾碎一切的风压,而我——无厌,与它同时张开了血盆大口,就这样,那道风压被我硬生生吞了下去,顺着粗壮的身躯慢慢消弭于无形。
看到这里,我的肚子里一震幻痛。
这一下似乎是激怒了北海龙樱,蕴藏着闪电的雨云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它下半身急速扩散开来,霎时间,小九的广角镜头内,整片天空电闪雷鸣,霹雳之声不绝于耳,雷电无差别地轰击着大地,我注意到远处几个钟祟群也遭了这无妄之灾,瞬间化为了飞灰。
而无厌——我,却吞噬了即将劈到我和我的队友们的每一道闪电,即便没有来得及吞噬的,劈到我身上的闪电也好像不痛不痒一样,只是惹得我抖了抖身子。
正在这时,天空中发怒的巨兽突然转过身,收起雨云,哪怕转身之时也同样卷起了一阵龙卷风,我不认为它是怕了我,看它游刃有余的样子,一直以来的攻击应该都只是试探,它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朝着远方凝望了一会儿,然后瞬间消失不见。
直到这里,除了我莫名的变化之外,一切都还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开始挑战我的承受能力。
在小九的视角里,那头可怖的七目巨蛇回过头,七个蛇眼交错闪烁着凶光,不怀好意地吐着蛇信,电光火石之间,卡擦一声,小九的视角变了,画面倾倒了九十度,甚至看得到小九无头的身躯直愣愣地杵在原地。
无厌开始陷入了疯狂,每一下咬合和扫尾的目标都是我的队友们,他们开始手足无措,因为小九无法再行动,视觉同步出现了问题,崔越花了很长时间用胎音瞄准了我,但在发射前的一刻,他还是放下了手。而在那时,塞曼和袖歌已经倒地,袖歌的腿也被我碾碎。
小九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无鳞巨蛇消失在了天幕线,发出了报警。
播放结束,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麻,思维也僵住了。
“这就是全部了。现在明白发生什么了吗?”朱未问道。
我没有反应,我点不动自己的头,但我相信朱未能够明白。
“说到底,把那个愿力池交给你,这场事故是我的责任。我原以为像你这样无欲无求的人能够克制住它,看来是我失策了。”朱未弹出那个银色方块,转身将它放回原位。
“能把这东西取下来吗?”我摸了摸胸口,现在的它冰冷得让我恐惧。
朱未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之前我让肖博士评估过了,它已经完全和你融在了一起,除非你重新觉醒无知之幕让它自然脱落。”
“那最后我是怎么被控制住的?”
“是舞者砚君。”朱未回答道,“在收到小九的报警之后,我们遥控它把你限制住了,在你挣扎了一番之后,就恢复了原样。”
回忆起刚才的影像,又想起队友们、尤其是袖歌的惨状,我脱力地跪坐在地上无力站起。
“现在你整理一下思绪,休息一下吧。战斗的事暂时不要去想了,机械化部队已经开始投入使用,舞者砚君在遥控之下也能执行基本的战斗指令。”朱未离开前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太自责了,我会治好他们,我想他们也不会怪你的。现在你冷静一下,好好接受自己吧。”
(二)
之后的几天我被强制放了假,正如朱未所说,随着机械化部队的投入使用和舞者砚君的活跃,灯神小队开始变得没有之前那么重要。朱未则拒绝了主治医师提出将我禁足的建议,让我能够随自己的心意自由行动,更是将治疗袖歌的暗室的进入权限交给了我。
自由行动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无论她给我多大程度的自由活动空间,我内心的枷锁都将自己锁得死死的。每天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暗室中,对着袖歌发呆。
梅尼亚卡,这个才刚刚将我视为家人的女孩却被我重伤至此,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就颓废得无法行动,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费劲。
我摸了摸胸口的愿力池,冰冷的手感就和当时想要获得它时的迫切感一样令我厌恶,但偏偏现在我已经无法与它分开。
“你果然在这里。”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没有回头去看她,本来我就对她没有什么好感:“有什么事吗?”
“朱未叫我们去他办公室,她说她联系不上你。”肖又发出那种令人不悦的笑声,“作为灯神行者,不接灯神的通讯请求,你小子的胆子不小啊。”
我没有,我只是太沉溺与自责当中,根本一个通讯请求都没有听到。不过我现在没有解释的心情。
“她找我有什么事?”我给自己一段时间整理心情,好让双腿有足够的力气重新站起来。
“听说酒神行者来了,想要和她做一笔交易。”
我听到肖的脚步朝着我走了过来,随后我的屁股离了地,身体被强行拽了起来,在身后肖的搀扶下勉强站直。
“快走吧,别让她等急了。她还挺担心你的。”肖拍了拍我的背。
“袖歌,我等会再来看你,”我回过头,依依不舍地说道,“还有,对不起。”
来到办公室,熏香的味道让我稍稍振奋了一些,办公桌的两侧,朱未和一个穿着异域服饰的男人相对而坐,面前的茶水已经见了底,看来二人已经聊了很久了。
“既然如此,我便不做打扰先回去向教皇大人复命了。”酒神行者站了起来,躬了躬身子,“美丽尊贵的灯神大人,很高兴这次能够达成共识,那么,我先告辞了。”
朱未报以一个浅浅的微笑,朝着一边的工作人员了一声“送客”之后,便朝着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和肖坐下。
待确认酒神行者确实已经离开,肖率先问道:“怎么,德拉埃尔那个老不死的又要搞什么?”
“德拉埃尔?”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酒神教会教皇的名字,也是塞曼的父亲。”朱未解释道,“他要和我们谈一笔交易,用母巢交换安鲁萨芬。”
“什么?!”我震惊道,“母巢在他们手上?!”
“嗯,我之前从崔越那里听说了酒神教会‘酿酒’交易的事,推测他们现在应该还不知道手上的母巢到底是什么,但他们知道这东西对我们很重要,所以才提出这样的交易。”
“他们怎么会知道安鲁萨芬的存在?”
“他们不知道,刚开始他们要的是‘天使之卵’,不过我告诉他们卵已经孵化,所以他们的要求才改作直接要人。”
“你答应他们了?”肖翘起二郎腿,“不然那个行者不会那么高兴。”
“是的,我答应了。”
“但安鲁萨芬那么危险,而且他还是塞曼的孩子,这么擅自交给他们真的好吗?”一想到还重伤躺在病床上的塞曼,我赶忙问道。
“你放心,我没有准备把安鲁萨芬交出去。”朱未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转头看向肖,“肖博士,这就是你的活了,复制一个安鲁萨芬的人偶出来,要让人无法发现的那种。”
“你太看得起我了,朱未。”肖的身子往一边靠了靠,手肘撑在扶手上。
“从前你制造了小九,她现在已经获得了作为人的情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技术就一点进步都没有?”朱未问道,笑容中带着一丝挑衅。
“放屁!”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触碰的逆鳞,朱未的一句话瞬间就引爆了肖,“用那破得都已经看不出原形的赫梯战舰龙骨我都给你捏出了舞者砚君,有个真人在这我还不能给你复制出来?!”
赫梯?战舰龙骨?我记得赫梯这个名字在记忆中出现了好多次。
“说吧,要几天时间?”朱未问道,“十天?”
“三天!”看起来肖把朱未给出的时间又视作了侮辱。
“好,那就三天。”朱未一脸得胜的表情,然后转头看向我,“姜寻,等肖博士把人偶做出来,你负责护送它去乌克巴尔和德拉埃尔完成交易,顺便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花样。这群人无知又自大,我怕情势会失控。”
“我一个人能行吗?”我对自己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你的能力我绝对相信。”
“我的意思是……”
朱未明白了过来:“我知道了,你担心自己再度失控是吧?”
我点了点头。
“放心吧,只要尽量避战,你就不会失控,这次你的任务是护送而不是战斗。”见我还是有些犹豫,朱未继续说道,“好吧,那么我派一队机械化部队尾随你,一旦失控,它们会切断你和信标之间的连接把你控制住,这样可以吧?”
我也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于是只好答应了下来。
肖又突然说道:“要造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偶,我需要提取一些安鲁萨芬的生物样本,你得给我一点权限。”
朱未思考了一下:“姜寻,你跟着肖博士一起去吧,万一又失控了,你还能稳得住局面。”
推进天幕线的事情如火如荼地展开着,灯塔的工作人员忙得热火朝天,但一见到我,他们都躲得远远的,我的身边仿佛有一个结界一般无人敢接近,除了肖。
用朱未给的身份验证卡刷开“保管舱”的大门,肖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存放安鲁萨芬“棺材”的位置,我紧随其后盯着她,以防她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只见她将一支针管一般的东西插入容器边上的一个小孔,取出一个显示屏,手指在显示屏上飞舞起来。
“别乱来哦。”我提醒道。
“放心吧,小子,退一万步说,安鲁萨芬对我还有研究价值,我可不会把他让给那个老狐狸。”肖头也不回地应付完我,又转而说道,“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研究研究你。”
“我有什么可研究的。”我明知故问。
“你的另一种形态,那条七目黑蛇。”肖的回答不出所料,“一般来说愿力都是某种放出的力量,能够直接改变自身形态的愿力,我是第一次见到。”
“免了,我还不想被解剖,这幅身子还得留着消灭钟祟呢。”我摆了摆手。
“整天钟祟钟祟的,你对钟祟了解多少呢?”肖似乎在等待显示屏上的进度条拉满,于是抽出空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不屑道:“不就是一种来历不明的异界怪兽吗?”
“哼,来历不明?”肖冷笑了一下,“亏你还接触过‘说书人遗产’呢,结果连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没等我问,肖显摆一般地解释道:“钟祟是在每个世界即将毁灭时一定会出现的物种,任何一种现有的物种都可能会变成钟祟,作为清洗世界给下一个世界铺路的代行者,这是‘天理’,越是高文明的物种变为钟祟之后毁灭性越强,根据赫梯族研究遗产后得出的预言,我们这一代文明的钟祟本来将会是‘人类’。”
我一惊,回忆起此前对遗产的解读只有可怜的只言片语,根本没有没有想到其中竟然记录着这些事。
紧接着,肖又道出了一个令我震惊的事实:“但不知为何,这次钟祟的完全觉醒提前了五年,虽然在之前就已经有了苗头,但人类的钟祟化在五年前的一个契机中被强行打断,而部分半钟祟化的人就被称为——妖精。”
我瞪大了眼睛,令我震惊的并不只是肖所说的话本身,还有我心中的一个推论:五年前这个时间节点实在太过熟悉了。
五年前,我遇刺,被妹妹姜玉吟以愿力“须臾”复活,陷入沉睡;
五年前,崔越毫无过去地出现在天幕线;
五年前,人类钟祟化被打断,天理强行将另一种物种变成了“钟祟”;
这一切真的都是巧合吗?
(三)
我回到空荡荡的住所,点开灯,塞曼的床乱糟糟的,虽然每次都提醒他整理,但从来也没见他动过手,之前我总是会抱怨两句,只是一想到现在的他还未脱离危险期,这种杂乱变得也没那么糟心了。
我抖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铺好了床,泡茶的时候从茶壶的倒影里看到自己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深深叹了口气。
于是我久违地洗了个澡,将自己重新捯饬干净,给自己简简单单做了个炒鸡蛋,尝了一口,却发现味道竟像之前袖歌给我做的一样难吃。
我苦笑了一下,在洗完碗之后,我倒在了床上。
做这些是希望自己能够有所改变,至少明天以一个更好些的状态去看望他们,看望袖歌。按照先前肖的说法,袖歌虽然无法给出回应,但应该是能够感知到身边发生的事情的,换句话说,她看得到我。
我希望她能好起来,所以我猜她也希望我能好起来,至少不要再像是之前的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皮开始变沉,视野越来越狭窄,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晚安,伊斯城。
“真是有趣,没想到那么快就能见面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我猛地睁开双眼,却赫然发现自己身处酒神领域之中!
“我现在还在梦里,是吧?”我朝着那个正悠哉地晃着酒杯的男人发问。
“梦境不也是在你自己的意识里吗?”酒神稳稳坐在自己的宝座上,虽然相遇他都笑着,但这次的他看起来心情格外的好。
“你又要来催我的答复了?”我不满道,“之前危机的时候都找不到你,酒神硬币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没有必要找我。”酒神一口闷下杯中酒,但酒杯很快又自己满上了。
“什么意思?”我狐疑道。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记不记得我之前在信标之下告诉过你的话?”
我笑了笑:“你说的话可不少,我哪可能句句都记得。”
“你这小鬼还真是一点都不坦率,”酒神又晃了晃酒杯,“我说过,经历三次出生,你自然就会继承我酒神的力量,我原以为会需要很久,实在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说过我不喜欢猜谜!”
“你的第一次出生,自然的,是你母亲将你带到了这个世界。”酒神比出一根手指;
“你的第二次出生,五年前你遇刺后,你的妹妹姜玉吟复活了你。”他比出了第二根手指;
“而这第三次,你蜕变为了七目黑蛇无厌,与它彻底融合,成为了偏离了人类的存在。”他最终比出了令人绝望的第三根手指。
即便在梦中,我也感觉到浑身发冷。
“你从朱未那里听到了我的真名吧?”他挠了挠头。
“狄奥尼索斯。”我无意识地回答道。
“是了,自你完成了三次出生,现在,你就是狄奥尼索斯了。”酒神捧着酒杯开怀大笑。
“我……”我刚想说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中握着一物,那是一个银色的酒杯!
“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你没必要找我。”酒神自说自话地伸出手与我碰了杯,杯中酒洒在了我的杯中。
我不受控制地抬起酒杯放在嘴边一饮而尽,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烧感从胃中开始向神经末梢蔓延开来,深受着焚身之痛的我无法发出一丝尖叫,只能听着得逞的酒神在耳边狂笑。
过了一会儿,疼痛渐消,酒神说道:“不用如此抗拒,酒神的力量对你百利而无一害,你之所以一直犹疑,不过是因为受了别人的影响,你看,我既没有夺舍你,又没有伤害你。”
“你没有夺舍我?”我问道,“那你为什么一直在我的脑海里?”
酒神摆弄起一枚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硬币:“因为你需要一些引导,现在的你就像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芽,还没有获得真正的权柄。”
“真正的权柄?”
听到我的问题,他一改之前的轻浮表情,朝着天空举起酒杯:“歌颂吧,酒神之力反抗着一切人造的桎梏,拒绝承认无价值的信仰,将人性的自由还给所有人。”
我立刻反驳道:“哼,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还会在乌克巴尔建立酒神教会?”
他放下酒杯摇了摇头:“那些不过是借助我的名义满足私欲的蠢材,我自己从来没有建立过任何宗教。他们凭借自己的想象编纂教义,宣传对愚痴的崇拜,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狭隘的认知灌输到每个比他们还要愚痴的信徒脑袋里,但那终究不是我所说,他们对我最多的了解就是知道有我狄奥尼索斯这个名字。”
“而这一次,我知道你要去乌克巴尔,这也是我现在要来找你的另一个原因。我得提醒你,你酒神的身份在你第三次出生后,恐怕武神就已经知道了,伊斯城的眼线比你想象得多得多。此行恐怕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顺利,不要相信朱未说的那些话,武神远远不像她说得那样光明正大,尤其是对你我,或许,刺杀你的刺客已经在路上了,你得小心点。”
我皱起了眉,而他更是上前一步凑近了我的耳边,近到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动了我的鬓角,然后,他开口了……
我突然惊醒了过来,狄奥尼索斯在我耳边的最后一句耳语我在梦中分明已经听清,醒来的瞬间就忘得一干二净。
“我是……酒神?!”我赶紧掏出还带着体温的酒神硬币,借着拟态月光,我认出硬币的一面正是狄奥尼索斯的头像,而另一面赫然浮现出我的脸!
“原来刚才不是梦……”
(四)
时间很快来到肖交差的日子,我作为护送者自然也被叫到了朱未的办公室。一推开门,只见“安鲁萨芬”笔直地站在肖与朱未之间,低着头闭着眼一动不动,仔细观察下还能够看到他细微的呼吸动作,而在距离他不远处正静静地横躺着一口“棺材”般的容器。
好奇之下,我走近了那个“安鲁萨芬”仔细端详起来,栩栩如生的模样、皮肤的触感和温度,包括间歇性浮起的紫色血管,每个细枝末节都还原得无可挑剔。
“这真的是人偶吗?”我不禁脱口而出。
听到我的赞叹,肖得意洋洋地问道:“怎么样?”
我立刻收起崇拜的表情:“还不赖。”
“啧,真小气。”肖对我的评价表示有些不满。
“姜寻,把频道调到447,试着对它发号施令,简单的命令它都能识别。”朱未说道。
“哦?”我按朱未说的调整频道,专心想着“躺到棺材里去。”
果不其然,这个“安鲁萨芬”没有任何犹豫,以极为自然的动作走向那口棺材,就像一个已经困极了的人爬上床一般躺了进去,双手交叉,闭着眼,宛如熟睡的少年。
“怎么样?”肖再次问道。
“还行吧。”我知道她想要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但我偏偏就是不说。
“啧……”
“他们不会认出来吧?”我问道。
“如果它能瞒得过你,那它就能瞒得过德拉埃尔,”朱未回答道,“我们得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安鲁萨芬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更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只要能大致符合他们的想象,他们在短时间内就不会产生怀疑。”
我如梦初醒,然后看向洋洋得意的肖:“这次你没在人偶里装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别逗了,那群酒囊饭袋可不值得我去花心思算计。”肖摆了摆手。
就这样,我骑着朱未配给的沙行兽(一种藻井特产的用于运输的动物),和“安鲁萨芬”一同重新踏上前往乌克巴尔的路途。
当然,为了以防多生事端,继承酒神力量的事我并没有向她报告。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完成任务,以及提防狄奥尼索斯口中的刺客……
没有先前那样同伴们的陪同,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出了城,放眼望去,除了黄沙就是戈壁,整片沙漠就我一个活人,间歇性刮起的大风将我的围巾吹得如同旗帜一般飘扬,我这个活物仿佛成了独一份的沙漠奇景。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专注于眼下的任务。但无聊的旅途、单一的风景总是会让人浮想联翩,沙漠的风将我好不容易聚焦起来的注意力吹散,不一会儿我又陷入了那些无意义的负面情绪当中。
不知道走了多久,沙行兽突然嘶鸣了起来,紧接着便在原地打起了转,无论怎么使唤都不肯再向前走一步。
人类带着能够接受这片虚假天空的颈环,这头沙行兽可没有!我醒悟到可能在附近出现了它能够感知而人类感知不到的意外状况,比如——钟祟!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我立刻关闭了对天幕线信号的接收,当真实的天空被归还到我的面前时,我猛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原来刚刚沙行兽绕圈踩出的那个圆环之外,成群的微小“水母”摇曳在空中,虽然形态酷似钟祟,但体型实在是有天壤之别,每只小“水母”都只有我的一个拳头大小,但庞大的数量让它们组成了一张致密的网,随着我们停下脚步,网也渐渐收紧了起来。
不管那是什么,毫无疑问它们与钟祟有着某种程度上的联系。
深知不能掉以轻心,我将手伸到了迁流之内,但一想起朱未的告诫,双手又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不行,不能战斗。如果再次发动了‘无厌’该怎么办?我的力量让自己产生了恐惧。
我的犹豫让自己和沙行兽的可活动范围进一步缩小,密密麻麻的水母变得近在咫尺。
钟祟的力量大小从眼睛的数量上就能显现出来,而把我包围起来的都是一些没有眼睛的小家伙,根本不足为惧,但我偏偏不敢动手,无论理智如何督促着身体行动,我的双手就像不属于我的东西一样一动不动。
“喂!小心!”一个年轻男子的呼唤从不远处传了过来,我转头看去,但视野忽然被一阵墨绿色的浓烟遮蔽。
“咳咳!”我呛得睁不开眼,蹲下身子连连挥舞着手臂驱散莫名的烟雾。过了好一会儿,一阵劈里啪啦的动静引起了我的注意,意识到刺鼻的气味褪去,我试探性地睁开了眼,却惊见刚才那群幼小水母已经尽数掉落在脚边不动弹了。
“哦?真罕见,你没事啊?”一个穿着随意的短发黑肤青年走到了我的面前,伸手把拽了起来。
“你是谁?”我又咳嗽了两声。
“我叫米迪尔,是个行商。”米迪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沙行兽,“看你也带着货,你也是行商?”
行商,好熟悉的名字。我回忆起曾经被误认为是行商的经历,那段经历并不愉快。
我没有正面回答,因为上次的经验,行商在我的认知当中不算什么光彩的职业:“你是行商?”
“是啊。”说着,他径自走到了沙行兽附近,把手搭在了装着人偶的容器上。
“别动它!”我紧张地说道。
“你要去哪,我可以带你一程,不过如果绕路的话可不免费哦。”米迪尔自说自话道。
“我骑沙行兽走,不麻烦你了。”
“你别逗了,你的沙行兽已经死了。”米迪尔用一种看傻子的眼光打量着我。
“什么?!”我赶忙迎了过去,很遗憾的是,他说的是对的,“怎么会这样?!”
“它们干的呗!”米迪尔指了指一地狼藉,“这些东西是最近冒出来的,专门吸食生物的精气,一两只还好,这么大一群围攻之下,谁都扛不住,倒是你有点意思,竟然能毫发无伤?”
我一惊,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为酒神的寿命已经与常人不同,没有被这群怪物吸食干净寿命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别犟了,到底是同行,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也不想看你暴尸荒野,”米迪尔认准了我是个行商,“说吧,你要去哪?我可以送你一程。”
权衡之下,我不准备再坚持下去:“乌克巴尔。”
“哦?那么巧?我也去乌克巴尔,就把你免费送过去吧。”说着,米迪尔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还在轰鸣着的货车,货车上显然还有他的同伴。
“走吧,这种地方呆的越久越危险。”他自说自话地替我卸下了沙行兽背上的容器,将它轻轻松松地扛在了肩上,然后一拍我的后背,催着我跟他一起上车。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他的脖子上并没有颈环,换句话说,米迪尔看到的始终是真实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