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说完,众人鼓掌,男“主人”也频频点头,举杯一饮而尽。我听得出神,不由自主将头探出洞口,正好看清了胖子那张白脸:温润润的笑容,亮晶晶的镜片,平淡淡的目光——好一个木鸡养到、修炼成仙的家伙!和这种老谋深算的人打交道,即便被他卖了,还得帮着他数钱。想到此,我心有余悸地缩回脑袋。
当酒杯再次斟满时,胖子的理论遭到反驳:“做官掌握‘三平’当然稳妥,但过于保守,纯粹是李鸿章之流做官的翻版!做官图的是什么?一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做官一时,钱财一世;有权不贪,过期玩完……这都是时代的口号。当今之世,做官也是一种投资。没有丰厚的回报,做官又有何用?为官不贪,后半辈子咋办?……”
这番话说得金石铿锵,言辞激烈,惊得我更深地缩回洞里,连讲话的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席上顿时没了声音,陷入难捱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男“主人”打破尴尬道:“说得好!一针见血。来,再干一杯!”
众人闻言举杯,一饮而尽。他们的酒虽然都咽下肚去,但我明显感到宴席上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这可是不好的征兆,总使宴席不欢而散。想到这里,我不由讨厌起讲这番激烈言论的人来。
不过很快,一个我熟悉的声音马上打破了这种凝重气氛。
“做官遵照‘三平’,是保守型;做官当成投资,是激进型;把这两型合一,和一把稀泥,就是稳健型。奉行中庸之道,稳健行事,才是人生哲学。”
这是那名记者——同男“主人”最要好的知己。他一说话,总是妙语连珠,逗得众人发笑。等众人笑过,他忽然一脸严肃,文绉绉地郑重其事道:“诸位,今日老同学荣升新职,可喜可贺。老同学能有今日之高位,说明日后仕途必将一帆风顺。‘近水楼台先得月’,相信老同学不会忘了我们,我们也会竭尽全力拥戴老同学。因此,我提议,我们一定要紧密团结在以老同学为核心的董事会周围,共同开创美好的未来。”
众人再一次鼓掌,男“主人”笑着骂道:“好你小子,这是作政府工作报告嘛!”说着,举起酒杯再一次邀请众人。
趁他们喝酒的当儿,我伸出头去窥望,发现记者先生还没有坐下,正捏着一口喝光的空酒杯把玩。看他这欲言故止的架势,我便知道他还有话要讲,而且是非得等到所有人干掉杯中酒才讲。
果然,酒杯斟满,他的话匣子随即打开:“我们方才推举老同学做领导核心,以后一定要步步紧跟老同学。打个比方,我们就像那碾房里的磨盘,领导怎么走,我们就跟着怎么转。”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不讲,把酒杯轻轻举起,眯缝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男“主人”。
场上静了片刻,突然齐声大笑。那胖子笑得把刚吃到嘴里的一只鲍鱼都掉了出来。
我正在莫名其妙,只听男“主人”愠怒道:“你个破笔杆子,竟拿老同学开涮,拐着弯儿骂我,小心我抽你。”说着作势欲打。
记者先生连声告饶:“得罪,得罪,小弟自罚一杯!”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们为什么突然发笑呢?我愣了许久,方才明白:原来,那记者拐着弯儿骂男“主人”是头驴子——碾房里的磨盘一直是驴子在拉,自然是驴子怎么走,磨盘就跟着怎么转了。想到此,我不由得感叹:人类真是狡黠到极点了,怎能在如此美好的场合,对最要好的朋友信口戏谑(xuè)呢?
那位记者先生拐着弯儿骂男“主人”是头驴子,男“主人”虽未动怒,但毕竟心中不快。因为他的身份毕竟变了——是堂堂的“一把手”了啊!在历来讲究尊卑之别的中国,信口雌黄,冒犯官威,是官场最大的忌讳。我虽是只小小老鼠,却详细考究过这方面的历史,深谙其中奥妙。
据说,明朝那位朱元璋,就最忌讳手下那帮一起打天下的文臣武将们不讲究礼数,以下犯上。还有宋朝的赵匡胤、赵光义弟兄俩,也都是外宽内忌的人物。当然,作为一只老鼠,我所说的可能是一些既可信其有,又可证其无的邪经野史,但中国的历史与现实,似乎总在一成不变地如此推演。曾喊出“苟富贵,勿相忘”的陈胜,一旦富贵,便杀掉了同他一起受过苦的佣耕者。原因很简单,他讨厌这些人不拘礼数,使他大丢颜面。“羞与绛、灌同列”的韩信,被刘邦的老婆吕雉勒死在未央宫,大概也和他不肯低头有关。不过,这也很奇怪,韩信是曾受过胯下之辱的,怎么一旦扯到权力上,就忘记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古训呢?所以,把话说白了,什么礼数、礼节、礼仪之类,不过是权势层级排列的工具而已。
我的男“主人”摇身一变成为“一把手”,自然要在大大小小的场合中显示龙头老大的身份。大概,人类中那些当官的,特喜欢品味这种故作威严的精神享受吧!“领导”的头衔,自然要比记者这个称谓重得多。可怜有许多书生意气的记者们,却深怀所谓“无冕之王”的自豪感,一定要在现实中实施,结果在统治者的铜墙铁壁面前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这真是最不明智的,最缺乏理性的选择。
鉴于此,我已经为这位记者朋友暗暗担心。只可惜,我将他当作朋友,他却永远不会把我这只老鼠当作朋友。而且,如果我们不小心邂逅,他还会毫不留情置我于死地。人类和我们鼠类就是如此格格不入,这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我虽愤愤不平,也只有徒唤奈何的份儿。
男“主人”受了记者口无遮拦的捉弄,脸上表情颇不自然,勉强饮了数杯后,便装作不胜酒力,端茶送客。我听见,那戴眼镜的胖子在起身时对记者小声嘀咕:“你小子,牙尖嘴利,玩笑开得过火了。堂堂‘一把手’,咱们的领导核心,怎么会是一头驴子呢?”
记者讪笑着,偷眼瞟向已有六、七分醉意的老同学——他不明白,一贯宽厚容人的挚友,刚当了领导,怎么就不可以随口戏谑(xuè)呢?自己一向颇感自诩的生花妙语,今天在一场哄笑过后,怎么就成了一地鸡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