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斯朝着嬴佑颔首以示认可,转而一笑,“那我们开始吧。”
“请。”嬴佑将李斯请进了屋子,二人落座,李斯虽是来教嬴佑读书的,但是他却并没有带一卷书来。
在他看来,书上的道理不在书里,在人心里,他李斯便是眼下这房间内最好的一卷书。
“我是大秦的丞相,每日要处理的公事很多。”落座之后,李斯朝着嬴佑轻声说着,语气一顿,“故而每三日我只给你讲一个时辰的课,也不会给你布置什么功课,具体有多少所得,在你不在我。”
“学生明白。”嬴佑冲着李斯轻轻点头,做弟子状,眼下李斯不是他的外公,他也不是李斯的外孙,二人之间的关系,乃是先生跟学生。
“你父亲公子扶苏喜欢儒家典籍,说起儒家典籍,昔日的那位大儒孟子曾说,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此二人都在我秦国做过臣子,你若是知道的话,说说你的看法。”
听着李斯的话,嬴佑沉思片刻,给出了自己的见解,“我以为,公孙衍、张仪,诚然是大丈夫。”
“哦?孟子被尊为亚圣,他的看法你都敢质疑?”李斯微微一笑,期待地看着嬴佑,“理由呢?”
“孟子所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此话诚然不错。”嬴佑如此说着,语气一顿,“可公孙衍和张仪就也未必不是大丈夫。”
“昔年公孙衍为我秦国河西一战斩首魏军八万,使昔日的霸主魏国再无崛起之日,离开秦国之后也是合纵列国攻秦,虽然最后败了,然其才难掩,其志可敬。”说完了公孙衍,嬴佑又说张仪,“至于那位张仪,则是在公孙衍走后为我秦国献策连横,公孙衍合纵不成,张仪可谓居功至伟。”
“且此人昔日曾孤身入楚国庙堂,以一张利嘴和六里土地骗的楚王退兵,以解我秦国燃眉之急,可谓大风流,虽被人骂是无耻之徒,可当时天下乃大争之世,强则强矣,弱则亡矣,何须在乎手段如何?”
“此二人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人可定一国之兴衰,一言可决万人之生死,如何算不得大丈夫呢?”
“孟子能被儒家尊为亚圣,学问自然极大。”嬴佑如此说着,可随即话锋一转,“然而即便是圣人的道理,有时候也未必全对,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啪,啪,啪。
李斯听完嬴佑的话,不禁为这个少年鼓掌,真是好一番论断!
本来李斯还在担心嬴佑不会不知道秦国的这些昔日功臣吧,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嬴佑不光知道,而且还很清楚他们为秦国做了什么,这很好。
而他之所以拿孟子的话来问,便是因为李斯想要看看嬴佑这个少年是否有质疑先贤的勇气,若是嬴佑因为孟子是圣人就一味认同他的看法,李斯无疑会很失望。
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是出乎了李斯的意料,嬴佑不光敢去质疑孟子的话,而且还是质疑的有理有据,条理很清楚,实在难得。
尤其是在嬴佑这个年纪,且不说他这一番话是否全对,光是敢于说出来,就已然是很了不起了。
最后的那一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颇为让李斯满意。
此等年纪就有这般见识,此子未来成就定然不会低了。
似嬴佑这般尊贵的身份,就当如此,先贤如何,圣人又如何?!
若是论起功绩,如今的秦国书同文,车同轨,一统度量衡,可谓是真真正正的令天下凝一,又有谁能与嬴佑那位功盖三皇,德超五帝的皇祖相比呢?
嬴佑身为嬴政的长孙,从出生起便是站在了嬴政这位巨人的肩膀上,这才是他应该有的气魄!
“好少年,若是有酒的话,当为你这番话饮一樽。”李斯赞了一声,一副满意的样子,“你很不错,当得起我李斯的学生。”
若是嬴佑没什么本事的话,李斯是不会说出这番话的,如今既然说了,便是真的为嬴佑这个学生骄傲。
说来也是,嬴政看上的孙子,怎么会是无才之辈呢?
“嗯。”嬴佑并没有故作谦卑之态,他认为自己说的没错。
见嬴佑这幅样子李斯更喜欢了,少年就该有如此意气,说了就说了,事后做出一副谦卑之态,那不是少年应该做的事情,起码不是嬴佑这个长孙应该做的事情。
“昔日庄子有言,天下剑有三把,庶人剑,诸侯剑,天子剑。”李斯昔日曾为稷下学宫荀子之徒,学问自然极大,说完了孟子又说庄子,“庄子有三剑,而我李斯有三术,庶人之术,诸侯之术,帝王之术。”
“小子,今日我便教你帝王术!”
“学生受教。”嬴佑并未起身,但双手作揖,以示尊重。
“哈哈哈,好一个少年郎啊!”李斯笑着起身,整个人说不尽的肆意风流,“所谓帝王术,治国之道也。”
“今我秦国之疆域北抵阴山,东临东海,西至陇西,南达南海,此等疆域,殷商不曾有过,周室亦不曾有过,唯我大秦有之!”
“治此国者,皇帝也,而皇帝需要做什么呢?什么都要做,也什么都不用做!”
“治国之道,首在用人!”李斯的眼神一亮,开始给嬴佑举例,“孝公用商鞅,惠文王用公孙衍,张仪,昭襄王用范雎,今日之陛下用我李斯,我大秦历代雄主身边全都不乏能臣!”
“对于人才,君王要会去发现他们,要把他们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去,合适时便用,不合适时便黜,然后换个合适的人上去。”
“治国用人,首重其才!其次才是对于君王的忠心,若是一人无才,就是对君王再忠心也不过是养在身边的一条忠犬罢了,当不起治国重任。”
“而君王拿什么来保证臣子的忠心,或是来约束臣子的行为呢?首先是礼,也就是现在那群儒生竭力想要恢复的东西,周室便是重此法,然而最后之结果便是各国诸侯纷纷无视了这礼法,搞出一个礼崩乐坏的五百年乱世!”
“所以光靠儒家之礼就想让人畏惧臣服,显然是很难做到的,所以就要用到法家之法!”李斯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更多了,他便是法家学说的推崇者,如今的秦国丞相,这无疑是他最骄傲的事情。
“用律法来约束臣子的行动,用律法来让臣子对皇帝心生敬畏,若是臣子犯错,按照律法处置,我大秦如今便是重此法。”
“礼和法,用来治国缺一不可,只是儒家的那一套礼法不能为主,否则便是要成了周朝那般下场。”
“且有威望的君王可以同臣子交心,就像那日陛下与我一起分肉一般,此举可以拉近与臣子的关系,但容易滋生臣子的傲慢之心,轻易不可为。”
“不过如今之陛下何等风姿,可谓古往今来第一人,他这么做自是无所谓。”李斯微微一笑,然后不禁想到了淳于越当日的话,冷笑两声,“可笑那淳于越竟是拿儒家礼法约束陛下,可笑至极。”
“当日你打了他,虽然不是一个帝王应该做的,但很解气。”李斯冲着嬴佑一笑,然后继续道,“那帝王应该怎么做呢?便是把那淳于越拖下去,按律法处置,如果律法有缺,便是补一条上去...”
“比如,冒犯天威,按律当斩!”
“为帝王者,理当如此,可一言定人生死,可一言令天下倾覆!”
嬴佑听完这句话之后便是暗自替淳于越庆幸起来,若是当日自己没揍这家伙一顿,他可能真就被砍了。
一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李斯看时候到了,便朝着嬴佑一笑,“今日的课讲完了,你自己想一下,三日后我再来,到时若有疑问,再来问我。”
嬴佑在送别了李斯之后,心中早已被那李斯口中的帝王之术掀起惊涛骇浪,对于那帝王之位,心向往之。
走出屋外,嬴佑看着天空,喃喃道:
“世上有哪个不想做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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