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为何如此说?”,陆伯青惊讶地看着面前的文若修。
“伯青,当年你初入仕为官,老夫曾与你谈起过雍王只身戍守边关二十余年的事情,你可曾记得?”
“学生记得。”
陆伯青想起自己进士及第,在承宣殿前高呼万岁时的场景。
寒窗苦读数十载,终于能够站在先祖曾经站立过的朝堂之上,一展胸中抱负,陆伯青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同与皇帝见礼之后,他回想自己应试时奋笔疾书的样子,明白自己能够一举中第,离不开当时身为主考官的吏部尚书文若修的赏识。
他的那一篇策论,直陈朝堂弊病,提出了裁撤冗员、加强边防、抑制富绅等惊世骇俗的几条举措。他深知,朝廷拔擢臣子,用的是诗书取士,要的是遵循规则的守旧固邦之辈。但是陆家世代忠良,早已经将个人置之度外的陆伯青又岂是那种阿谀奉承、吟诗作赋之辈?
陆伯青心意已决,提起笔来,洋洋洒洒,直抒胸臆,一篇策论如刀枪剑戟,尽显锋芒,丝毫不见圆滑周全。
放榜之前,本以为张榜无望的陆伯青,却见到金榜之上赫然写着:陆伯青,二甲第十四名。见到自己的金漆写就的名字,他不由得内心狂喜,恨不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等喜悦渐渐褪去,他清醒过来,明白自己的金榜题名,离不开主考官文若修的肯定和赞赏。于是连忙起身,买了些许礼物,直奔文府所在。
陆伯青记得见到文若修之后自己激动万分,纳头便拜,直呼三声恩师。
当时,文若修搀起他,与他执手相谈,说了许多为官之道。其中一件,便是当朝皇帝的弟弟——雍王殿下,上书皇帝愿意亲自前往凉州戍守边关的故事。
话说雍王是先帝三子,自小英明神武,颇有先帝的风范,一直被朝堂上下视为储君的不二人选。但是先帝为了平衡朝堂势力,立了六子宪王为太子,只是因为宪王的母亲——杨贵妃,是手握东南重兵的镇国公杨萧的亲妹妹。宪王登基之初,朝堂之上颇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令根基未稳的皇帝和雍王之间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隔阂,朝野上下也是暗流涌动。为了家国社稷,也为了自身的安危,雍王三次上疏皇帝,愿意只身前往凉州戍边,抵御蛮族的侵扰。皇帝一开始佯作不许,但是雍王一二再,再二三地上疏请旨,皇帝也就顺水推舟,应允了雍王的建议。封雍王为平国公,赏九赐,命其驻守凉州关隘。虽然二十多年的岁月,兄弟二人不曾见过一面,但是也成就了一段君臣相和的佳话。
当时,文若修对着陆伯青语重心长地说道:“雍王殿下虽有治世之能,但木已成舟,顺应天时也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本分。”
陆伯青想起文若修当年的话,低声道:“学生不敢忘记恩师当年的教诲。”
“可我却听内阁说,你拟了一份奏章要呈给陛下,奏章中直言太子殿下勾结江湖门派,意欲谋权篡位。可有此事?”,文若修问道。
“确有此事。”,陆伯青轻声道。
“伯青,我知你一向刚正不阿,素来看重陆家历代先祖的清誉。上疏一事,你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真因为此事,太子受到牵连,这朝堂之上,又会有多少人觊觎这皇帝的宝座呢?你所谓的海晏河清,恐怕到时候只是一团泡影罢了!”
“学生知道,此番上奏陛下此时,必会搅得朝堂上下不安。可身为储君,如此行事,倘若当了皇帝,又怎么会为天下苍生造福?”
“你知道现今的太子,乃是当年后宫之乱时,皇帝为求朝堂稳固,迫不得已立下的储君。若是你上书直陈太子勾结之事,皇帝第一个要杀的人,可是你御史大夫,陆伯青本人!”,说话间,文若修胡须抖动,显然是动了气。
“学生知道。”,陆伯青依然不温不火。
“陆伯青,难道你要置天下社稷于不顾?”,文若修对陆伯青丝毫不为所动的态度已经不是简单的生气了。
“可否容晚进插几句话?”,一旁的温如筠显然觉得自己如果再不说话,可能事态就无法控制了。
文若修和陆伯青一起看向温如筠。
“咳,我与陆兄同朝为官,陆兄的为人再了解不过。但凡陆兄决定了的事情,旁人再难改变。也请文老息怒。”,温如筠似乎早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草稿,先是对文若修躬身行礼道。
见陆伯青面色缓和了一些,温如筠接着道,“只是陆兄若一意孤行,可曾想过你的两个幼子?”,陆伯青眉头一皱,想到了顽劣的长子和尚且年幼的次子。自亡妻故去之后,他强忍心中悲恸,一心扑在朝堂之上,长子陆文渊因此疏于管教,性情顽劣,整日舞枪弄棒,一心想闯荡江湖,对自己的话根本置若罔闻。次子虽然乖巧,但是年纪太小。陆伯青想起每当自己深夜伏案处理政务,次子都会前来奉茶问安。
想到此处,陆伯青心中不忍,坚定如磐的信念有些动摇,是啊,若只是我陆伯青一人,纵使因为上书一事身死,也在所不惜。可是,我若是不在了,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呢?
温如筠看着陆伯青的神色有些动摇,趁热打铁道:“陆兄,太子殿下知道陆兄向来为官清廉,膝下两子也都聪颖过人。前几日,太子曾单独约我谈论,说到太子十分看重陆家的威望,对陆兄你也是仰慕已久。打算安排国子监祭酒亲自辅导两位公子的学业,并说到东宫目前长史一职尚有空缺,待其年龄再大一些,便可以到东宫任职。陆兄,若是如此,等太子即位称帝,长公子便有从龙之功啊,将来的仕途必在你我之上,你大可放心。”
温如筠说完后,陆伯青低垂着双目,默不作声。
温如筠和文若修眼神互相交流一下,见陆伯青仍然不作回应,文若修开口道:“伯青,陆家百年基业,万万不可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而毁于一旦啊,你若坚持弹劾太子,又有何颜面去面对陆家列祖列宗啊!”
……
日头西下,已经在座位上坐了数个时辰的陆伯青看着面前的冷掉的茶水,倏的起身,向着屋外大声道:“陆忠!”
门外的陆忠听到老爷的声音,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进屋内,看着陆伯青躬身行礼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文渊和元赐二人几时放学回来?”
“回老爷的话,是酉时。看看时辰,应该是快到了。”
“你让长公子放学回来到立刻到书房见我,我有话跟他说。”,陆伯青说完,起身往书房走去。
“是,老爷。”,陆忠答道。
半个时辰过后,一辆马车停在了陆府的门前,早已等候在门口多时的陆忠连忙走上前去,掀开车帘向里面看去,只见车厢内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年纪约莫七八岁,手中正捧着一本《千字文》读着。
这个少年郎正是陆家的二公子——陆元赐。陆元赐看到陆忠后,高兴地打了一声招呼:“陆叔”,看来,平日里陆家二位公子与陆管家的关系十分亲近。
陆忠向二公子行礼后,看看了车厢内再无第二个人,问道:“小公子,大公子人呢?没有跟您一起回来吗?”
陆元赐回答道:“放学时哥哥说,他跟人约了在城西树林比武,让我先回来了。”
"啊?这下糟了。",听了陆元赐的话,陆忠心中暗自叫苦。
长公子好舞枪弄棒,这事陆府上下都知道。但是老爷认为长公子不学无术,只会好勇斗狠,因此没少因为这事责罚长公子。于是陆府上下经常能够看到长公子跪在大堂之中受罚。长公子为人倔强,即使双腿肿胀不能行走也一声不吭。陆忠看着长公子浮肿的双腿,心中十分不忍。两位公子自小没了娘,陆忠可怜他们没有娘亲疼爱,每次长公子受了责罚,他就一边拿着治伤药膏给长公子抹上,一边劝长公子不要总是惹得老爷生气。
可即便如此,长公子却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等到能行走自如了,就又与人比试武艺去了。
今天自文宰辅和温尚书二人从陆府离开以后,陆府上下看到老爷的脸色铁青,因此都躲着老爷,生怕触了他的霉头。现在老爷在书房等着长公子,若是知道长公子又去跟人比试迟迟没有回来,免不了又是一通责罚。想到这里,陆忠连忙叫下人牵出一匹马,连马鞍也不及套上就一跃而上,直奔城西树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