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或不信,战或不战,李隆基内心深处正进行着一场无比艰难的拉锯战。
遥想当年唐隆政变,二十二岁的他愤然起兵,与姑姑太平公主一道,联手击败了图谋不轨的韦后,扶父亲睿宗复辟。
几年后的先天政变,他再度果断出击,一夜之间粉碎了太平公主经营多年的势力,坐稳了皇位,开创了大唐蒸蒸日上的局面。
而今时过境迁,自己志气衰微,垂垂老矣,面对几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竟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与迟疑之中。
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头痛。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杨贵妃,此时的杨贵妃脸上一片木然,早已不是曾经的沉鱼落雁之姿。
今晚这接二连三的变故,让这位风姿绰约、光彩照人的大美人全然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他又看了看李瑁、李璘等人。见父皇将目光投来,他们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李隆基轻轻叹了口气,又将视线投向跪在地上的李亨。
李亨神色恳切,一副急于为君父排忧解难的模样。
此时,李亨在暗自在心里佩服自己:父皇,我这演技如何?但是,他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
他要面对的,是历史上出了名的皇帝,帝王权术炉火纯青。稍有不慎,可就满盘全输了。
李隆基仍在痛苦地思索着。
三郎当了十八年的太子,一向谨小慎微,对自己极为孝顺,从不敢违抗他的旨意,亦未曾有过结交外臣、扩张势力的举动。
李隆基内心不禁犹豫,是不是应该相信他一次呢?
若赌对了,诸多难题或许便能迎刃而解。
如果万一赌错了,谅他也不敢跨越雷池,做出违背人伦纲常之事。
顶多顶多,自己不当这个皇帝了,像高祖皇帝一样做个太上皇,也不是不可以。
太上皇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依然是九五之尊,名义上还是皇帝之上的那个人。
说实话,他虽然舍不得这皇位,但又不想总是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
以前之所以无限制地信任李林甫和杨国忠,无非就是不想陷入繁缛的政务之中。尤其是有了杨贵妃之后,他连早朝都不愿意去了。
既要大权在握,又要垂拱而治,这就是李隆基的心态。
其实,离开长安之前,他就想禅位于太子,但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这皇位得之不易,他不想这么轻易地交出去。
况且,遇到大事就禅位,将重担撇给儿子,说起来名声都不好听。以后会不会有这样的人他不知道,在他以前,没有一个这样的皇帝!
犹豫再三之后,李隆基觉得或许可以冒险一试。
就在这时,陈玄礼匆匆进来,通报了刚刚收到的消息,众人又是一阵心惊。
“三郎,你且起身。”李隆基语调平缓,轻声说道。
方才,他已然拿定主意,无论眼前局面究竟如何,身为父亲,他决意相信儿子一次。
况且,此刻军中还有数千百姓,他们涕泪交零,呼声阵阵,盼望着太子能带领他们回镇长安。民心所向,不容忽视。
罢了,罢了。李隆基暗自叹息,自己春秋已高,虽有心杀贼,却已无力平乱。
或许,去益州安享晚年,才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收复破碎山河、重整大唐乾坤的宏图伟业,还是交与太子去办吧。
细细想来,自己当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荣华富贵、江山社稷皆已领略,此生无憾。
而且,待自己百年之后,这大唐的江山,无论兴盛还是衰败,都将由太子继承。
既然如此,何不放手让他一搏?
“父皇不答应出兵,儿臣绝不起来!”李亨额头着地,态度坚决。
“好,你先起来,朕都答应你!”李隆基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亨缓缓起身,心中暗喜,没想到转机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如果父皇坚持不肯分兵,他的底牌都打出去了,那就束手无策了。
“陈大将军,分兵两千给太子。”李隆基吩咐道。
“圣上,此举大不妥!”陈玄礼急忙反对。
“万岁爷,您这是……”高力士满脸困惑,万岁爷今夜之举着实令人费解,全然摸不着头脑。
在万岁爷身边几十年,他还是第一次看不懂万岁爷的心思。
“陈玄礼,朕不是跟你商量,休得多言!”李隆基语气十分坚定。
“圣上,老臣从来没有忤逆过圣意,这一次,老臣要抗旨了!”陈玄礼寸步不让。
“你想造反吗?”李隆基冷眼相视,目光中透着凛冽寒意。
“老臣不敢!”陈玄礼赶忙垂首,战战兢兢地回应。
“那你意欲何为?”李隆基厉声质问。
“老臣以为……”陈玄礼目光瞥向李亨,欲言又止。
“别你以为你以为了!不然,你前去迎敌,留太子在此处镇守,怎样?”李隆基已经十分不耐烦了。
“老臣以为,这是一个圈套!”陈玄礼此言一出,仿若平地一声惊雷,在场之人无不惊愕。
“住口!”李隆基瞬间暴怒。
驿馆里顿时一片安静,众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不好了!百姓们又闹事了!”中郎将李开锋匆匆前来禀报。
“又怎么了?”不待陈玄礼开口,韦见素率先发问。
“圣上,老百姓嚷着要和太子一同前去杀敌。”李开锋如实禀报。
李亨听了,心中窃喜,李俶找来的这帮老百姓,简直就是大杀器,果然没让他失望。
“陈大将军,看到了吗?这就是我大唐的百姓!你身为禁军统领,朝廷肱股之臣,难道还比不上寻常百姓吗?”
李隆基指了指陈玄礼,又指向韦见素与高力士,言辞充满责备,“还妄言什么圈套?在朕看来,你们都是被叛军吓破了胆!”
“传朕旨意,升李开锋为左龙武卫将军,率骑兵八百,步兵一千二百,随太子前去破敌!
百姓之中身强力壮且自愿追随太子者,任其前往。其余众人,随大将军坚守驿馆!”李隆基猛地一掌拍在大腿上,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惊得众人心头一颤。
陈玄礼再也不敢言语。他已明白,圣上此时已经别无他选。如果再僵持下去,那就只能跟太子兵戎相见了。
原来,圣上心中早已洞悉一切。
太子啊太子,你这招也太狠了吧?想到这里,陈玄礼对太子的钦佩之意,反倒增加了几分。
“谢父皇恩准!”李亨赶忙大礼参拜。
“三郎,你此去休要以朕为念,朕已老迈,有贵妃相伴左右,足矣。”
他深情地看了杨贵妃一眼,目光又转向李亨,“三郎,你记住朕的话,大唐的军心不可轻,民意不可违!”
“儿臣遵旨!”李亨跪下身来,连磕了三个响头。
他忽然觉得有点感动。史书上说,李隆基晚年刚愎自用,贪图享乐,残暴昏聩,但就自己这几个时辰所见,他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不堪。
虽然自己是现代人,但这具躯体,以及躯体里残存的记忆,通通都来自于眼前的这个老皇帝。
十八年来,在老皇帝至高无上的威严之下,自己每日都如履薄冰,惴惴不安,如芒在背,几近窒息,恨不得一刀宰了这老东西。
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父子之间也不免充满了猜忌与磕碰。但在这一刻,李亨忽然觉得,眼前这位不再是那个威风凛凛、掌控天下的大唐皇帝,而是一位被岁月侵蚀、尽显疲态的垂垂老者。
这位父亲,刚刚还被自己所设的巧局逼到了墙角。虽说自己只是借力打力,但父皇身边的人不全是傻子。
至少,陈玄礼就看清楚了这一切。
就在陈玄礼要说破之时,老皇帝却选择了装糊涂,以成全自己的计划。
李亨心底忽而涌起一阵深深的愧疚。
但他也清楚,在这风雨飘摇、国运维艰之际,他不得不行此下策。若非如此,这大唐的锦绣山河必遭沦陷,万千百姓将惨遭叛军的屠戮与奴役。
在江山与权力面前,李隆基最终明智地选择了前者。
“三郎,你去吧!”李隆基摆了摆手,闭上了眼睛。
一个时代即将落幕,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