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腊月中旬，寒风凛冽之时，永泰二十七年的冬日里，边疆烽火渐熄，大军终得班师回朝。自秋末出征以来，北地霜冻，黄沙漫天，未曾见有暖意落在这片焦土。

将士们身披重铠，心怀家国，踏过千里冰封的征途，心中却难免生出几分忐忑。

军中谣言四起，如同暗夜中的鬼火，闪烁着不祥之光：大明王朝自建朝以来，历经数十年，何曾见过如此长时间的征战不息，致使将士归心似箭，而经此一战，国库空虚，连军饷亦难以按时拨付！幸得皇帝之弟，朱仰检领印挂帅，大破敌军。

百姓盼归心切，军中士气需鼓舞，士兵也需犒赏，此番回朝，天寒地冻，人心却似火燎，只盼能早日安定，让这乱世中的烽火，化作来年春日里的一抹暖阳。

年前几天，紫禁城中，突如其来的暖风吹散了御花园中的桃花瓣，却未能抚平永泰帝心头的波澜。

皇上的情绪如同这寒冬的天色，只有大雪，没有晴天。朝堂之上，因对边疆战事的分歧，皇帝终是难忍心中烦闷，下令罢黜了一批想要继续议和的文官。

距离京师数百里之外，一支铁骑正慢腾腾得行来，这支队伍，就是大明北疆的精锐。铁骑前方，一位气度非凡的中年将军正看着前方。

“将军，再有三日，我等便可抵达京师！”一名斥候飞驰而来，报告着最新的行程。

“嗯，看来是能赶上过年了！”将军盯着京城的方向，自顾自地说着。

铁骑队伍之中，有一驾简朴马车，车帘半掩，车内有一位打扮庄美的贵夫人和一小儿，还有两位随行的侍女。

年轻小儿轻轻扯了扯身上的狐裘，似乎仍无法完全抵挡从车窗缝隙中钻入的寒风，不由得对贵夫人抱怨起来：“娘亲，这路怎生得如此漫长？咱们何时才能抵达京城啊？儿子这腿都快坐麻了。”

这位娘亲闻言，温柔地笑了笑，手中正忙着为他整理着衣襟：“翊儿，莫急莫急。京城虽好，却也需一步步靠近不是。”

终于，在除夕那天，朱仰检抵达了京师，但已到年关，大臣们封印不出，待到初四才开印，不过，不单单是这个原因。

武英殿中，除了两位侍奉永泰帝左右的太监，守信和守忠外，只有一君一臣而已。

殿中清冷，本来紫荆城中也有地暖，每每到了寒冬，就早早开了炉，接通了鸟道羊肠，今日却没有了开炉，殿中一片寒瑟，只有精雕细琢的龙椅两侧摆着六道薰笼，温暖异常。

朱仰检以一个标准的大明将军礼，朝着龙椅的方向，单膝跪拜。

永泰帝端坐在御座上，望着殿下的朱仰检。

二人相望，目光相交，本该是胜仗归来后的慰劳关心，君臣吐露心声之时，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会儿。

“仰检，你回来了。”永泰帝的声音平和而略带一丝疲惫，“朕听闻你在边疆屡建奇功，心中甚是欣慰。”

朱仰检单膝跪地，朗声道：“臣弟不敢当此赞誉，皆是圣上洪福齐天，将士们奋勇杀敌，臣弟不过是尽忠职守而已。”

永泰帝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起来吧，朕知道你一向谦逊，你在边疆辛苦，朕心中甚是挂念。你克敌有功，等到年初开印，朕亲自犒赏三军。”

朱仰检起身道：“皇上宽厚仁慈，臣等皆感念圣恩。”

永泰帝沉默片刻，缓缓道：“朕与你自幼一同长大，你我兄弟情深。记得父皇在世时，你我二人常在父皇膝下玩闹。然而，朕自登基以来，政务繁重，朝堂之上纷争不断，竟未能时时顾及兄弟之情，心中甚感愧疚。”

朱仰检心中一惊，忙道：“陛下言重，陛下日理万机，臣等皆是皇上的臣子，理应为陛下分忧，而非让陛下为臣忧心。”

永泰帝微微一笑，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仰检，你可知朕有时夜不能寐，思量着如何才能不负父皇所托，如何才能让这大明江山更加稳固？朕自知有几分才学，但也仅是才学，这次边疆战事，我恨不能挂帅亲征，上马杀敌，却因病侵入体，难以施展。”

朱仰检心中凛凛，：“皇上英明神武，朝中贤臣辈出，定能开创又一盛世。”

永泰帝摇了摇头，语气愈发沉重：“你别取笑，我有时想，若是，若是将这皇位传于你，或许你更能不负父皇所托，让大明江山更加稳固。”

永泰帝话音刚落，身旁的左太监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之秘，双眼顿时睁得滚圆，但多年的宫中磨砺让他很快便收敛了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右边的太监则似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垂下了头。永泰帝高坐龙椅，将这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朱仰检也闻言大惊，急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皇上此言，臣万万不敢当。臣仰检德行浅薄，怎能担此重任？陛下乃先皇选任，天命所归，臣唯愿辅佐陛下，为大明江山社稷尽忠竭力。”

永泰帝在龙椅上，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不晌，缓缓叹了一口长气：“罢了罢了，不提了，不提了。你先回去吧，你府里，朕都帮你照看着，先回去过个好年。你的犒赏，朕已经想好了，你放心便是。”

永泰帝说完，挥了挥手，示意退下。

那人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退了出去。永泰帝望着那人的背影，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他回过神来，目光又落在了前面的奏折上，眉头微微皱起，似在思索着什么。

右边的太监见状，轻声问道：“皇上，是否有什么烦心事？”永泰帝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朕在想，朕的胞弟到底想不想要朕的位置？守忠，你怎么看？”

被换作守忠的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抵地面，没有起身向永泰帝求饶道：“主子自有英明决断，奴婢怎敢非议！”

永泰帝没有看他：“起来吧，朕知道你忠心耿耿，朕只是随口一问。”守忠这才敢缓缓起身，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永泰帝的眼睛。

永泰帝：“守忠，朕的胞弟，他若有野心，朕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若他无心，朕也无需多疑。朕要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而非兄弟之间的猜忌与争斗。”

守忠闻言，躬身抱手忙道：“主子圣明。”

永泰帝话头一变：“朕圣明？呵，可并非所有人都认为朕圣明，人贵自知，安分守己，你的人，你自己办！”

守忠不敢再言其他，这位主子猜疑心重，心情不定，要不是与他相处久了，守忠有几条命怕也不够他杀的，能坦然地和太监说着大逆不道之事，守忠的命基本就是永泰帝给的。

守忠始终弓着身子，听到永泰帝的话，便拉着还一头雾水的守信退出了武英殿。

二人朝着隆宗门东北的司礼监太监直房走去，守忠在前，守信在后，守信还想着主子万岁爷刚刚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路上都想找机会询问一下，但是守忠的步子很急，两步并作一步，丝毫不给他停息交谈的机会。

司礼监的太监直房，是宦官居住、休息之所，日用纸扎书箱也都贮藏于此。二人进了门，各有一位小太监接过他们的礼帽，待二人入了座，又有两位小太监迈着小步端上了茶。

“老祖宗，这是赵文远赵大人，给您送来的今年的武夷新茶。”一位小太监低着头对着守忠说道。

守忠快步走了一路，也不管新茶旧茶，掀开杯盖就痛饮了两口，然后说道：“去，将去年的旧茶再泡两杯来。”

小太监低着头倒退着去准备旧茶了。

守信也喝了两口，只是茶水还比较烫，他只是抿了抿，又看了看守忠，开口询问道：“老祖宗，刚刚万岁爷那话，是什么意思啊，咱们要办谁啊？”

是的，守信也要叫守忠老祖宗，他俩年纪并不相近，守忠年纪偏大，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太监，守信不过只是三十出头，除他之外，还有两位秉笔，分别叫守义和守礼。

“今年的新茶，味道没有去年的好，你过会儿再尝尝旧茶，比较比较。”守忠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说道：“万岁爷的旨意，我明白，你不用操心，我会有安排。”

守信：“是，老祖宗。”

等那小太监又端上来一杯茶，守忠对守信说道：“你尝尝，这比今年的新茶味道要好很多。”

守信怕茶水还有些烫，先抿了抿，发觉正好入口，于是细细评较了起来：“旧茶确实有股子不一样的味道，虽然清苦，但是会回甘，甘甜久含不散。”

"是啊，新茶有时候确实比不上旧茶，信儿，你能品的出茶，品不出万岁爷的话？”

守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明白了万岁爷的话，难以置信地反问：“什么？万岁爷要办的人，是我？这怎么可能！”

守忠不为所动，语气冰冷：“人贵自知，安分守己，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揣摩圣意，伴君如伴虎，我将你提到皇帝身边时，你就应该明白，什么事是你该考虑的，什么事不是你能有想法的。大明朝的天是陛下，我们的天也只能是陛下。”

守信将红色衣摆一撩，转身向守忠跪下，急切地辩解道：“老祖宗，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啊！”

守忠拍了拍双手：“你放心，我都安排了，忍一忍，过去了就好了！”

四位体型稍微大一些的太监鱼贯而入，架起在地上的守信，将他抬了出去。守信嘴里仍喊着：“冤枉啊！老祖宗！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