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倒悬山的琉璃瓦上凝着霜。
李槐的手指在青铜灯盏边缘摩挲,灯芯爆开一朵青莲状的火焰。藏书阁第九层的竹简无风自动,记载着"往生符"的玉简正在他袖中发烫。这是第三十七次推演,他终于算准了骊珠洞天气运流转的刹那间隙。
虚空忽然泛起涟漪,七十二道金色锁链从云海垂下。李槐的瞳孔映出锁链上流动的儒家真言,那是至圣先师亲手写就的"天地有正气"。他咬破舌尖,鲜血在黄符上画出扭曲的篆文,墨迹未干便化作灰烬——这是道祖西行前留在人间的逆命符,要以二十年阳寿为引。
"齐先生,这次换我来落子。"
剑气长城的罡风撕开他的道袍,李槐却嗅到了骊珠洞天的槐花香。三教圣人的虚影在云端结印,浩然的天地威压让他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就在此时,他看见那袭青衫站在崩塌的天地中央,三千道则锁链正一寸寸没入齐静春的眉心。
"还不明白吗?"陆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白玉麈尾扫过李槐渗血的指尖,"这局棋从崔瀺在观道观落座时就开始了。"道祖三尸之一的化身踩着八卦方位,每步落下都有星斗移位。
李槐的左臂突然浮现血色咒印,往生符的反噬比他预计的早来了三息。他猛地扯断腰间酒葫芦的红绳,陈年的屠苏酒泼在虚空,酒液竟凝成剑形——正是当年阿良留在倒悬山的那缕剑气。
当李槐的靴底触到骊珠洞天的青石板时,怀中的青铜罗盘突然渗出朱砂。指针在"惊蛰"与"清明"之间疯狂摆动,这是三教契约最薄弱的时辰——也是当年陈平安背着箩筐捡碎瓷片的时辰。
五雷城隍庙的瓦当正在滴水。
李槐蹲在飞檐阴影里,看着巡逻的天曹官踏过卯时三刻的晨雾。这些由文庙香火凝聚的金甲神将,铠甲缝隙里不断掉落《礼记》残页。他解下腰间酒葫芦,将最后三滴屠苏酒点在耳后,阿良的剑气立刻在耳蜗里筑起屏障——这是对抗"圣言入心"的偏方。
"要见齐先生,先过泥瓶巷。"李槐默念着往生符灰烬拼出的谶语。当他拐进暗巷时,青石板上的裂缝突然涌出墨汁,这是至圣先师亲笔写就的"非礼勿视"。墨浪中浮起七十二尊石像,正是历代儒家门生叩问本心的"三省像"。
李槐咬破食指,在掌心重写齐静春留下的"遁"字。鲜血写就的篆文突然活过来,化作青鲤游入墨池。石像们空洞的眼窝里亮起烛火,映出他前世在倒悬山受刑的画面:三千道剑气穿胸而过,每道剑气末端都系着陈平安的因果线。
"原来如此..."李槐终于明白陆沉为何放任他穿越时空。他撕下左臂咒印,往生符的碎片落入墨池,竟将圣贤墨汁染成血色。趁着石像被污的瞬间,他踩着《诗经》里的"溯洄"二字,如鲑鱼逆流般穿过道德屏障。
泥瓶巷第七块砖突然发热。
李槐的瞳孔收缩成竖线——这是远古雷部正神血脉觉醒的征兆。他看到砖缝里嵌着半枚铜钱,正是当年陈平安给宁姚的聘礼之一。当他试图触碰时,虚空突然垂下三千青丝,每根发丝都缠着枚刻有"齐"字的玉扣。
"小友可知春字怎么写?"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李槐转身时,看到齐静春的虚影正在槐树下煮茶,茶汤里沉浮着破碎的天道法则。更惊人的是,茶案对面竟坐着十四岁的陈平安,少年手里握着未完工的槐木剑,剑身隐约可见"宁姚"刻痕。
突然,五雷城隍庙的钟声震碎幻象。李槐惊觉自己已站在齐静春本体所在的陋室前,屋檐下悬挂的十二枚铜铃正在渗血——这是三教圣人降下的"十二元辰锁命阵"。当他摸向门环时,左手突然浮现龙鳞,血脉深处的神性正在对抗圣贤禁制。
"且慢。"稚嫩的声音让李槐汗毛倒竖。浑身是伤的陈平安抱着陶罐站在巷口,罐里装着刚挖的止血草。少年眼神清澈如溪:"先生说过,辰时不宜叩门。」
瓦罐突然坠地。陈平安看着眼前陌生人左手的龙鳞,下意识摸向怀中——那里有枚铜钱正在发烫,烫痕恰似逆鳞形状。
铜钱烫穿粗布衣料的刹那,十二枚锁命铜铃同时响起。李槐的龙鳞左手不受控制地抓向虚空,竟从月光里扯出半卷《礼记》——正是先前天曹官身上掉落的残页。泛黄的纸页触到少年怀中铜钱,突然浮现血色批注:
丙子年三月初七,陈平安赠宁姚。
字迹还在渗血,李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分明是二十年后才该出现的因果,此刻却提前烙在儒家典籍上。他突然想起陆沉那句"知其一不知其二",原来道祖化身早看穿了这场时空悖论。
"你身上有槐叶的味道。"少年突然开口,指尖还沾着止血草的汁液。他怀中的铜钱已灼出龙鳞纹路,细看竟与李槐左手的咒印完全契合。"先生说过,惊蛰当饮槐花酿。"
话音未落,五雷城隍庙方向传来锁链拖地声。李槐瞳孔中的竖线暴涨,远古雷纹在虹膜上交织——他看见十八位天曹官正抬着青铜棺椁朝泥瓶巷走来,棺盖上用朱砂写着"僭越者"三个古篆。
危机时刻,屋檐下的铜铃突然停止渗血。齐静春的陋室木门无风自开,飘出带着墨香的雾气。李槐惊觉手中《礼记》残页开始燃烧,火苗竟是琉璃色,与齐静春眉心血珠同源。
"快进来!"少年突然拽住他的衣袖。当两人跌入门内时,青铜棺椁刚好碾过他们站立的位置。李槐闻到浓烈的槐花香,发现陋室地面上铺满带血的槐花,每片花瓣都刻着微小的"静"字。
烛火跳动间,李槐看见墙上挂着幅未完成的画。画中人身着青衫背对山河,手中书卷缺失的部分,正是他袖中往生符的纹路。更诡异的是,画卷题跋竟是陈平安的笔迹,落款时间却是甲子年后。
"这是先生上个月画的。"少年往陶罐里添着新采的草药,"他说会有人带着龙鳞来补全这幅画。"突然盯着李槐的左手,"你的鳞片在变蓝。"
李槐低头,发现龙鳞正渗出天河弱水。这是雷部正神动用禁术的征兆,他猛然醒悟——青铜棺椁里装的根本不是天罚,而是自己前世在倒悬山被斩落的雷骨!
门外传来棺盖滑动声。少年怀中的铜钱突然悬浮,在空中拼成北斗七星阵。当第七枚铜钱归位时,李槐袖中的往生符灰烬突然重燃,在墙画缺失处烧出个青衫人的轮廓。
"原来你就是缺失的那枚子。"齐静春的声音从画中传来。李槐眼睁睁看着自己左手的龙鳞剥离,化作墨汁补全了画中人手中的书卷。当最后一枚鳞片落下时,他看清了书名:
《雷部三十六将叛天录》
时空在这一瞬凝滞。李槐看到少年陈平安的瞳孔变成重瞳,左眼映着骊珠洞天崩塌的景象,右眼天庭崩塌的幻灭色彩。当青铜棺椁即将吞噬二人时,墙画中的青衫人突然转身,抛出一枚刻着"平安"二字的铜钱。
铜钱落地,化作万千剑气。
剑气从铜钱里升起的瞬间,李槐左手的伤口突然涌出雷浆。这不是寻常雷电,而是《叛天录》记载的"九霄荡魔神雷",本该随着雷部正神陨落而绝迹人间。青铜棺椁表面朱砂符咒剧烈燃烧,十八位天曹官的金甲在雷光中熔成铜汁。
"接剑!"少年突然将槐木剑抛来。李槐本能地握住剑柄,未开锋的剑身突然暴起三千雷纹——那些纹路与他前世在倒悬山受刑时的伤痕完全重合。记忆碎片在雷光中闪现:暴雨夜的天刑台,陆沉踩着八卦阵眼冷笑,自己胸前插着的类似于这柄木剑。
"原来是你..."李槐的喉结滚动着雷霆。他终于看清刑台上空悬浮的青铜棺椁,棺盖敞开处伸出的锁链,此刻正缠绕在骊珠洞天每个孩童的脚踝上。
十八滩铜汁突然聚成掌教法相。高达百丈的虚影手持《春秋》简,简牍展开处飞出"子不语怪力乱神"七个金字。李槐的雷纹剑锋堪堪抵住金字镇压,脚下青石板尽数化为齑粉——这正是当年镇压齐静春的终极禁制。
李槐突然咬破手指,将血抹在铜钱七星阵上。"先生教过,惊蛰雷动可破妄!"七枚铜钱应声炸裂,每一片碎铜都映出不同的时空片段:宁姚在剑气长城祭剑、崔瀺在书简湖落子、陈平安在藕花深处磨剑...
时空乱流中,槐木剑的雷纹突然勾连起所有碎铜。李槐福至心灵,剑尖划出雷部禁术"天劫引"。原本镇压齐静春的圣贤之力竟被倒转,化作三道紫霄神雷劈向莲花冠法相手中的《春秋》简。
"礼崩乐坏!"陆沉的声音带着天道威压。李槐七窍喷出雷火,却看到少年陈平安捡起烧焦的止血草,轻轻放在青铜棺椁的裂缝处——这正是齐静春当年教他的第一个道理:草木虽微,可补天裂。
“这就是你当年在骊珠洞天留的阴招吗。”看着棺椁形成的大道压胜,李槐心里感概万千。
咔嗒。止血草渗入棺椁,密闭的空间不知何处春风袭来,李槐剑开棺椁。
"还不明白吗?"陆沉的声音混在雷声里,"你偷渡光阴长河要还的债,四十年前就欠下了。"陆沉幻象化身踩着熔化的金甲走来,手中白玉麈尾已变成血色。
李槐突然松手任槐木剑贯入棺中。剑身没入的刹那,骊珠洞天地脉深处传来龙吟,镇压此界的三教契约锁链齐齐震颤。他反手扯下左臂咒印,带着雷光的血珠溅在少年眉心:"这份因果,我背了。"
青铜棺椁轰然炸裂,李槐的雷骨从棺中飞出,与他今生的躯体融合。天道降下的暴雨突然倒卷,每一滴雨珠都映出齐静春在文庙辩经的身影。当最后一个雨珠破碎时,少年怀中的铜钱突然拼成完整图案--三教辩道,终不末法。
烟尘散尽,陋室墙上画卷突然飘落。齐静春的虚影从画中走出,青衫下摆还沾着天河弱水。他伸手抚过少年头顶,那道雷光血痕便化作朱砂痣:"平安,该去给宁姑娘送药了。"
李槐跪在废墟中,看着十四岁的陈平安跑向小巷尽头。
“现在走,还来得及。"齐静春的虚影开始消散,我知道你想救我,逆转时空提前改变这一切,可三教祖师尚不可得的事情,你又何苦呢。”
李槐说道:“只想了却遗憾。”
青衫大笑,化为春风离去,万里花开,同时出手遮蔽天机,将此方时空不至于被祖师重视。
雨后的泥瓶巷泛起槐花香,李槐转身时,看到陆沉正在把玩那柄染血的槐木剑。他的化身的道袍上沾着铜汁与雷火,嘴角却噙着千年未见的真切笑意:
"这场雨,可比阿良当年那场痛快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