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泼在剑气长城断裂处,像是哪位醉仙打翻了丹砂砚台,猩红里泛着青铜器皿才有的冷锈色。陈平安蹲在第七千六百二十四块城砖前,食指指腹沿着那道深可见骨的剑痕游走,碎布绑缠的指尖渗出星点血珠。砖缝里渗出的锈色竟不是铁腥味,倒像三伏天晒蔫的荷叶揉出的汁水——这发现让他瞳孔微缩,袖中《齐静春礼记》无风自动,书页间夹着的枯荷茎突然发出裂帛声。
"看够了吗?"三十丈外传来宁姚的声音。她正用剑鞘丈量城墙缺口,霜白衣袂扫过处,满地碎砖竟如活物般退避三尺,露出底下暗青色的地衣苔藓。那些苔藓纹路酷似剑谱招式,陈平安眯眼细看时,忽有粒碎石弹中他后颈——是宁姚用剑鞘尾端挑起的警示。
陈平安没起身,反而从怀里掏出个青瓷酒壶,往龟裂的砖面倾倒三缕酒线。酒液渗入的瞬间,整段城墙响起细密的骨节错动声,像是被惊醒的老蛟在舒展脊椎。西北角残存的烽燧台突然塌下半边,惊起千百只寒鸦,黑压压的翅影掠过时,有人瞥见鸦羽上烙着模糊的篆文。
裴钱就是在这阵异响中登城的。少女扛着比她人还高的断龙石,鹿皮靴底每步都在玄武岩上烙下寸深脚印,脚踝缠着的铜铃却寂然无声。"师父!南边三百里碑林闹鬼!"她甩手掷出石块,破空声里裹着金戈铁马之音,"那些无字碑...在淌血写诗!碑文爬得比老曹家的瘸腿骡子还快!"
陈平安接住断龙石的刹那,袖中《礼记》突然飞出三页黄麻纸,正贴在石面斑驳处。纸页上墨字如蝌蚪游动,竟与石纹拼出半阙《满江红》,"靖康耻"的"靖"字偏偏少了一横。"崔师兄的拓碑术..."他喃喃自语,食指按住那个残缺的字,城砖下忽有黑白二气升腾,凝成两道人影对弈。执白者袖口露出的青竹纹,分明是齐静春生前常穿的旧衫样式。
宁姚的剑比话语更快。那道曾斩断过月光的剑气劈入棋局,却如泥牛入海,只在空中留下道焦痕。"别动!"陈平安突然握住她执剑的手腕,掌心茧子摩挲过冰凉的剑柄雕纹,"这是师兄与白泽三百年前的残居,你看那黑子落处——"
话音未落,西北角传来木轮轧过碎石的吱呀声。李槐推着独轮车晃晃悠悠走近,车辕上挂的青铜铃铛缺了舌,却随着颠簸发出闷响。车上堆满彩漆斑驳的木偶人,个个缺胳膊少腿。"陈平安!你要的货到了!"他扬起个缺耳木偶,那物件突然转动脖颈,用描金眼眶朝宁姚咧嘴一笑。
阴神出窍的波动让裴钱浑身筋肉绷如满弓,她背后隐约浮现丈二金身虚影,肩胛骨处浮出半枚虎头兵符。陈平安却盯着木偶脖颈处的朱砂符——那分明是陆沉三百年前在藕花福地画的"偷天符"!符尾本该是道家云篆,此刻却多出个歪扭的墨点,像是稚童偷蘸了娘亲的眉笔。
"李槐,这车木偶是不是..."陈平安话说半截,天际忽坠下道紫雷。雷光中有倒骑青驴的身影踏歌而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陆沉道髻歪斜,腰间葫芦洒出的酒液竟在半空凝成阴阳鱼,鱼眼处各嵌着枚铜钱——正是当年送给陈平安又被退回的"买路钱"。
宁姚的剑鞘突然发烫,鞘身浮现出蚯蚓般的古老铭文,细看竟是"宁"字古体。陈平安怀中那页《礼记》无火自燃,青烟凝成白鹤状,灰烬飘向城墙缺口,拼成个残缺的"一"字。这个字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当年在泥瓶巷用树枝划了千万遍的起笔。
裴钱突然跺脚大喊:"师父!那些血诗...在往这里爬!"她跺脚处裂开蛛网状纹路,缝隙里渗出暗红色雾气。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血色碑文正如蜈蚣百足,顺着地脉蜿蜒而来。最前端的"靖"字已爬上城砖,正疯狂啃食崔瀺留下的黑白残局。被吞噬的棋子化作脓血,滴落处生出肉芽般的猩红菌丝。有块城砖突然崩裂,露出半截青铜剑柄,柄上缠着的褪色红绳,与陈平安束发的那根宛如双生。
城墙阴影里传来声咳嗽,像是积年老痰堵在喉头。众人悚然回头时,只瞥见角楼飞檐下挂着个空酒葫芦,葫芦肚上用朱砂画着歪扭的狗头——正是郑大风当年被阿良顺走的那只。葫芦口的酒渍尚未干透,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七彩光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