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楹在沿岸待了七八日，回北屿城时正直立冬。

城内气温骤降，魆风骤雨，潦潮大溢。阶生河河水泛滥，城淹百里，城中难民颠沛流离数日，死伤无数。

温楹一行人赶回来时，城主府门大开着，府里挤满了赤脚卷袖的百姓。北屿城主李以生立在府门前，瞥见人便招呼着一众百姓跪下，随即高喊：“请国师救北屿！”

温楹把剑往身后一带，轻嗤一声，“怎么，是这洪水冲了北屿，也顺带着将你李以生的脑子也泡发了？”

是与印象中全然不同的冷厉嗓音，北屿城主寻声颤巍巍的抬眼，入目的是双极为精巧的青骊短靴，以及那不能忽视的用皦玉珠勾勒的月白裙边。

他瞬间绷直了脊背。

这面前的可不是什么国师，而是如今统辖着云祉十三州整整五座城的帝主幺女——温楹。

而且他半月前才将她送走，这怎么又回来了？

少女的短靴逼近几分，靴上的银铃在此刻发出清脆的声响。剑尖抵住下颚的刹那，李以生被迫仰颈抬头，四肢因为恐惧开始无意识地抖动着。

北屿受“水神”庇护，百年来风调雨顺，每年的收成可以养活云祉近一半百姓，这样的“粮仓”在战乱时都不曾受到影响。

可就在温楹接管泠州之际，妖物横出，她领着一骑除妖师沿着泠州向北彻查。

蚌妖绮珠就是在那时查出来的。

从那之后，北屿城灾祸频发，阶生河时常动荡不安，别谈什么收成，怕是再过几月，性命都难保。

“是你！”跪在李以生旁的壮汉突然挺身，满是悲愤：“是你杀了水神！要不是你，我们怎会遭受如此劫难！”

银铃声再次响起，抵在李以生下颚处的剑顷刻刺穿壮汉的喉咙。

“此次洪涝，只是河内还尚存着未清除的妖物，若再让我听到如此言论，”温楹顿了顿，接着将剑拔出，刺目的猩红迸溅，“下场同他一样。”

四周再次静默，膝下的地面晕成血色，李以生吓得僵在原地。

要说这云祉最不能得罪的人是谁，那便是面前这位手握长剑的少女。好巧不巧，就在年初，李以生跑到温颂那当庭状告，字字句句全在说她弑杀无辜百姓，德不配位。

温颂，即温楹长兄，如今掌管八大城的帝子。

状告帝姬，结果当然是敝鼓丧豚，自此后扎扎实实惹上了她，如今见到了人，当然是发怵得很。

温楹捏着手中微闪着亮光的纸符看了几眼，而后瞅着大气不敢喘的一众百姓嗤笑道：“与其在这守着等那劳什子国师，不如将你们这无用的城主绑了来插上几刀，兴许我能开心点现在就去将那只作乱的妖杀了。”

她的话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跪着的百姓先是颤巍巍抬头看李以生，接着又大着胆子偏头去瞧温楹的脸色。

往城主身上捅刀子他们可不敢，但忤逆温楹他们更不敢。

如此左右为难，洪水难消，如今的命更难保，一众人的心就这么吊着，只祈祷着那国师能快点过来。

李以生听了温楹的一通话，知道她已经有了法子对付阶生河里的妖，他起身咳了两声，“大殿下前日寄了信，说请了贵人帮北屿渡过此次灾祸，未曾想竟是殿下。”

李以生说话时格外有底气。

北屿如今受帝子温颂管辖，温楹如今来了北屿，管了北屿之事，属于越权。

李以生如此做法，倒让站在温楹身后的李以鸢急了，“哥，早年前三殿下便奉了帝主之令清剿云祉妖物，她如此做并不……”

“阿鸢！回你院子里去！”李以生攥着拳盯着李以鸢，又低头去看地上那早已没了气息的壮汉，“这些事轮不到你来管！”

许是因着温楹在，李以鸢也总算是硬气一回，她扯着嗓子冲李以生大喊：“那我要管什么？管着如何嫁一个好夫家来稳固你的城主之位吗？！”

“我从没这么想！”

温楹没去管李家兄妹，自顾自举着剑至檐下任雨水冲刷着剑身，雨水淌过，血腥气逐渐消散在被雨水浸湿的泥土味里。

“殿下！”李以鸢受着数十道目光，很快偃旗息鼓，她正想求温楹替她说几句话，可回头却发现消失了数日的程术正朝她们这边走来。

只见雨中一人一妖，程术随手将身侧昏着的妖往前面一扔，那妖物就“啪”的一声倒在地上，眼睛紧闭着，浓密的发间搭着两只几近透明的耳鳍，皮肤煞白，唇色嫣红，墨黑的发丝贴在脸上，像极了那半夜游荡的鬼魅。

百姓们见此情景一哄而散，留下李以鸢和府门口的侍从惊叫不断，慌乱之中瞧见前面李以生的眼色，才悻悻闭了嘴。

妖物都有邪性，虽不知那妖是死是活，但瞅见了总归是惊慌的。温楹甩了张避雨符，堪堪将雨下的妖遮住，“收拾个院子，今晚我们住这。”

李以鸢脑子嗡鸣，大着胆子问：“这妖……也住这吗？”

寻常百姓，怕妖再正常不过，程术扯着妖物的衣领，连声安慰道：“这妖如今伤重，暂时伤不了人。”

她这才堪堪松了口气，转头命人去收拾收拾几座小院。

到了院子里后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温楹在屋里点了灯，窗开了小半，烛火被吹得乱晃，她将书凑近了些，看了几段，又实在晃得眼疼，索性吹了灯盯着窗外的雨发呆。

这院子还算雅致，只是因着季节和天气缘故，落叶落了满地，显得有些过分凄凉，屋外的花圃里栽了不少花，但到底畏寒，这一片只剩些枯枝。

“殿下，那只妖醒了。”沉闷的敲门声响起。

“带他进来。”

程术的动作很快，他把妖拖进来时，温楹还没来得及点灯。

入目的是一道纤长的身影以及泛着晶透光亮的耳鳍，他整个身子陷在阴影里，看起来比方才才出去的程术还要高出不少。

温楹点了灯，她看清了他的眼睛，或者说，只看见了他的眼睛。

一双古井无波、毫无生气的眼睛。

鲛人掌雨，北屿水患理应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程术用通灵术查了他的记忆，并无他使用妖力祸害百姓的回忆。

“过来。”

她看到他轻缓地眨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