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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州的秋雨冷得刺骨。我蹲在义庄檐下检查尸首,女尸腕上的红绳在雨夜里泛着暗光,像条冬眠的赤链蛇。这趟阴镖接得蹊跷——沉陵赵老爷出价三十块大洋,只要把三具尸首赶去凤凰,却不准掀开遮面黄符。
"师父,这具在渗血。"徒弟阿岩突然低呼。我掀开最瘦小那具尸体的草席,裹尸布下渗出黑红黏液,竟在青石板上聚成个"冤"字。二十年前那场灭门惨案突然闪过脑海——赵家染坊七口人暴毙时,地上也写着这样的血字。
摄魂铃突然自鸣,铜舌震得我虎口发麻。三具尸体竟自行立起,在雷光中摆出天地人三才阵。女尸遮面符被风吹落半截,露出青紫下巴,嘴角有道陈年刀疤——和染坊老板娘死状分毫不差!
"背尸走!"我抓起朱砂袋往尸群撒去,阿岩却僵在原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义庄房梁上倒挂着七只黑猫,猫尾全都系着同样的红绳。最瘸的那只突然开口,发出老妪的冷笑:"吴老司,欠的命该还了..."
暴雨中传来唢呐声。官道尽头飘来顶红轿子,轿帘缝隙伸出只腐烂的手,指节上套着枚翡翠扳指——正是当年我当掉的那枚。轿轮碾过水洼,溅起的却是腥臭血水。
阿岩突然惨叫。他的捆尸绳不知何时缠上自己脖颈,绳结正打成赶尸专用的"坠魂扣"。我挥刀斩断绳索,断绳里簌簌落下黄纸屑,拼起来竟是半张地契——赵家染坊的房契,背面按着我的血手印。
女尸的裹尸布彻底脱落。她心口插着把生锈的裁布刀,刀柄刻着"吴"字。我踉跄后退踩到东西,低头见是块灵牌,雨水冲开积灰露出字迹:"显考赵公明远之灵位"——落款竟是光绪二十三年,而我分明记得,今年是民国十二年...
义庄大门轰然闭合。七只黑猫同时落地,猫眼里映出我们背后——三具尸首不知何时围成圈,腐烂的嘴唇蠕动着,齐声念起《往生咒》。阿岩的捆尸绳突然活过来,毒蛇般缠住他的手脚,将他拖向女尸张开的怀抱。
雷光劈开夜幕的刹那,我看见女尸腕上红绳的另一端,赫然系在我的左手小指...天亮前,我们总算逃出义庄。阿岩的脖子上留着青紫勒痕,像是被无数双手掐过。三具尸体倒是安静了,可女尸腕上的红绳却莫名缠到了我的手腕上,怎么解都解不开。
"师父,这绳子……"阿岩声音发颤,"像是活的。"
我没吭声,盯着红绳看——绳结处渗出血珠,凝成个"七"字。二十年前那晚,赵家染坊七口人,正是我亲手……
"去苗寨。"我哑着嗓子说,"找傩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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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寨·夜**
苗寨的吊脚楼藏在雾里,屋檐下挂的铜铃无风自动。傩婆住在寨子最高的竹楼上,门外摆着七盏尸油灯,灯火幽绿。
我们刚踏进院子,竹门"吱呀"自己开了。屋里没点灯,只有个佝偻的影子坐在神龛前,脸上戴着副狰狞的傩面——青面獠牙,眼角滴血。
"吴老司。"傩婆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沙哑得像磨砂纸,"你带的‘客人’,可不简单啊。"
我心头一跳,还没开口,阿岩就急着问:"婆婆,我们遇上了尸变,那女尸腕上的红绳——"
"红绳系魂,怨气冲天。"傩婆打断他,突然抬手摘下面具。
我倒吸一口凉气——面具下根本不是人脸,而是一张腐烂的、布满缝线的面皮!眼皮用红线强行缝着,嘴角却诡异地翘着,像是在笑。
"你……"我后退半步,手按在朱砂袋上。
傩婆"咯咯"笑起来,声音忽男忽女:"你以为我是谁?我是赵家染坊的账房先生啊……"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二十年前那晚,我明明亲手——
"你杀了我,可我的皮被做成了傩面。"傩婆的声音突然变成苍老女声,"吴老司,你队伍里……有个活死人。"
阿岩猛地扭头看我。
傩婆的烂脸凑近,腐臭味扑面而来:"你猜是谁?"
当夜,我们借宿在官道旁的"安魂客栈"。这是专供赶尸人歇脚的地方,掌柜是个独眼老头,见我们进门,脸色瞬间变了。
"三间房。"我沉声道。
老头没动,独眼直勾勾盯着我身后:"您……几位?"
我回头一看,浑身汗毛倒竖——
月光下,我们的影子……有四个。
多出来的那个影子,就贴在阿岩背后,身形瘦小,像是个孩子。
阿岩还浑然不觉,催促老头带路。上楼时,木梯"吱呀"作响,我总觉得有东西在暗处盯着我们。
半夜,我被惨叫声惊醒。
冲出门时,阿岩的房门大敞,地上全是血。守夜的老头跪在房中央,胸口贴着张辰州符——是我的符!
墙上用血写着:"还我命来"。
而阿岩……不见了。
我追出客栈,官道上雾气弥漫。远处传来唢呐声,那顶红轿又出现了,轿帘这次完全掀开,里面坐着——
阿岩。
他双眼翻白,嘴角咧到耳根,怀里抱着个灵牌,上面写着:"吴老司之灵位"。
轿帘"唰"地落下,唢呐声戛然而止。雾气散尽,官道上空无一人,只剩地上一滩血水里泡着……
我的赶尸铃。
铃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截人的小指我跌跌撞撞追着红轿的踪迹,直到官道尽头出现一座破败的城隍庙。庙门半塌,屋檐下挂着的褪色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招魂的幡旗。
红轿就停在庙前,轿帘低垂,死寂无声。
我握紧赶尸鞭,一步步靠近。刚踏进庙门,背后"砰"地一声,庙门自己关上了。
黑暗中,一盏幽绿的尸油灯突然亮起。
灯下坐着个人——是阿岩。
不,不是阿岩。
他的脸像融化的蜡一样扭曲着,嘴角撕裂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床。怀里抱着的灵位"咔嗒"裂开,里面滑出一面青铜镜。
"吴老司。"阿岩开口,声音却是个孩童,"照照镜子吧。"
我颤抖着拾起铜镜。镜面模糊如水银流动,渐渐映出——
**二十年前的赵家染坊。**
血月当空,我握着裁布刀站在染缸旁,赵家七口人被麻绳捆着,跪在院中。最年迈的赵老爷,最年轻的账房先生,还有……那个五岁的孩子。
"欠债还钱……"镜中的我狞笑着,刀尖划过赵老爷的喉咙,"还不上,就拿命抵!"
鲜血喷进染缸,把靛蓝的布料浸成暗红。最后杀那孩子时,他腕上的红绳突然断了,绳结掉进血泊里,像条垂死挣扎的蛇。
镜面突然"咔嚓"裂开,裂缝中渗出黑血,汇聚成四个字:
**"血债血偿。"**
红轿的帘子突然无风自动,露出轿内景象——
三具尸体端坐其中,女尸居中,左右各是那具渗血的瘦小尸体和另一具无头尸。女尸腕上的红绳不知何时延伸出来,像血管一样缠满整个轿厢。
"这是‘锁魂契’。"阿岩的声音变得苍老,"你当年砍断的红绳,系着赵家七口人的魂。现在……"
他僵硬地抬手,指向我的手腕——
那条红绳已经深深勒进皮肉,绳结处渗出的不是血,而是浑浊的尸水。
"它系着你的阳寿。"
轿内女尸突然抬头,遮面符飘落——
那张脸,赫然是二十年前的我自己!破庙后堂传来脚步声。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走出来,穿着染坊伙计的粗布衣,手里捧着个陶罐。我瞳孔骤缩——是赵家的小儿子,赵明远。
当年灭门时,他明明才五岁,现在却是个成年人的模样,只是皮肤惨白,眼珠浑浊如死鱼。
"吴叔。"他咧嘴一笑,嘴里没有舌头,"我等这天……等了二十年。"
他掀开陶罐,里面泡着七根手指——正是当年赵家七口人被砍下的右手小指。每根指头上,都缠着一截红绳。
"你每赶一次尸,我们就拿回一点债。"赵明远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现在,该清账了。"
三具尸体突然暴起,腐烂的手爪掐住我的喉咙。女尸的红绳蛇一般缠上我的脖子,越勒越紧……窒息中,我听见傩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吴老司,你选——"
"是现在死,还是……"
"永远当个赶尸人?"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二十年来我赶过的每一具尸体,原来都是……
**被我害死的人。**
红绳彻底收紧的刹那,我笑了。
"我选……"
"还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