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在朱红的廊柱间交织缠绕,宛如一团纷乱的麻线,扰人心神。谢明姝紧握着绣绷,指尖因用力而隐隐作痛,恰在此时,前院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端砚碎裂之音,打断了她正专注地为并蒂莲勾勒那最后一抹细腻花蕊的动作。墨香与夏日炽热的空气交织在一起,悄然弥漫,那气息竟莫名地让人忆起前世天牢中,那些浸透着血泪与苦楚的账册所散发出的独特味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哀伤。
“太子殿下若再如此敷衍,臣宁肯辞官归乡!”父亲的怒喝惊飞了檐角栖鸟,谢明姝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屏风一角,只见乳母的手在屏风之后猛然一颤,仿佛连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意所惊。那刚出锅、晶莹剔透的翡翠饺,在青瓷盘中轻轻摇曳,些许翠绿的汤汁悄然溢出,带着诱人的香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雕花屏风的一角,视线悄然探入。父亲身着青衫,衣襟上不经意间沾染了几滴墨渍,显得格外醒目。而他面前,太子伴读正一脸不悦,袖摆随风轻扬,似乎随时都会愤然离去。他的官靴底部,玄鸟纹若隐若现,每一次踏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细碎而深邃的墨痕——那是三皇子府的独特徽记,一个在前世,谢明姝曾在那些充妓女子所佩戴的牙牌上,无数次见过的标记。
“太傅大人,何须如此动气?”伴读的声音清冷如冬日寒冰融化之水,带着不容忽视的凉意,“殿下不过是因课业繁重,偶有放松,实乃人之常情……”“偶有放松?”父亲的声音里已没了往日的沉稳,他愤怒地抓起案几上的《贞观政要》,狠狠掷于地面。那本泛黄的古籍仿佛承载了无尽的岁月,纸页纷飞间,一抹朱砂批注悄然飘落,如同点点血迹,触目惊心。“去年沧州洪水肆虐,百姓流离失所,殿下于批注中‘开仓放粮’四字,竟有两笔之差,这便是未来储君应有的学业态度?”
谢明姝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她看见伴读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那笑意中带着几分讥讽,几分不屑。他轻轻踏步,靴底精致的玄鸟纹不经意间碾过地上四分五裂的端砚,墨汁如同受伤的黑龙,沿着青石板的缝隙蜿蜒而出,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她忽然想起前世抄家时,正是这个纹样的马车停在太傅府门口,载走了所有的账册与典籍。
“阿爹......”她忍不住出声,却被乳母一把拉住。屏风后的阴影里,母亲的翡翠镯正在门框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前世教坊司里那些碎掉的玉簪。
前院的争执声渐歇,伴读的官靴声“嗒嗒”远去,父亲的叹息却像块重石,压得满院的紫薇花都低了头。谢明姝盯着地上的墨渍,看见玄鸟纹的靴印正踩在“贞观”二字上,突然想起前世在史书里读到的:太子被废的罪名,正是“私扣赈灾银三万两”。
暮色四合时,谢明姝揣着半块绿豆糕溜进父亲书房。沉水香早已冷透,案上的《贞观政要》还摊开在昨日的批注处,朱砂笔搁在“民为贵”三字旁,却被人用墨笔添了“君为贵”。她指尖一颤,忽然看见书页间露出半片素笺,边角绣着三皇子府的玄鸟纹。
“太子私扣赈灾银三万两,证据存于永盛钱庄......”她屏住呼吸读完密折,后颈泛起一层冷汗。这根本不是父亲的笔迹!前世的她太过天真,竟以为父亲真的弹劾太子,直到在教坊司听见妈妈们闲谈,才知道这封密折是三皇子伪造,专为坐实太子贪墨的罪名。
窗外传来母亲的低泣,像一根细针扎进纸窗。谢明姝贴着冰凉的青砖挪动,听见父亲在房里叹气:“明日便去吏部领旨吧,七品编修......也好,至少能留京。”
“老爷可曾想过,这是三皇子的圈套?”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年在御花园,太子殿下明明......”
“住口!”父亲的声音陡然压低,“隔墙有耳。”
谢明姝攥紧袖中的密折,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原来父亲早就知道这是构陷,却依旧选择直言进谏,只因为看不惯太子课业荒疏。可他不知道,这一谏,正中东宫的圈套,让三皇子有了废储的借口。
回到闺房,小翠正在整理妆匣,见她进来,忙捧上酸梅汤:“小姐怎的去了那么久?方才夫人房里......”
“没事。”谢明姝打断她,目光落在妆台上的粉饼盒。前世这个时候,她还在为绣绷上的并蒂莲配色发愁,如今却要在这方寸之间,谋划全家的生路。
银剪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谢明姝悄悄撕下裙角的月白缎子,用炭笔写下“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小翠端着面水进来时,她正把缎子往粉饼盒里藏,指尖划过盒底“女诫”二字,忽然想起前世嬷嬷教她弹琵琶时说的话:“越是漂亮的盒子,越能藏住杀人的刀。”
“小姐在写什么?”小翠好奇地探头。
谢明姝迅速合上粉饼盒,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盒底刻着的“盐铁官营”四字:“背《女诫》呢,你瞧这字......”她故意把盒子往小翠面前一推,月白缎子上的会计公式被袖笼遮住,只露出“女诫”两个簪花小楷。
小翠果然被骗过,盯着盒底的字点头:“小姐的字比夫人还要好。”
谢明姝勾唇一笑,指尖却在袖中摩挲着裙角的残片。她知道,光靠这些公式还不够,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更多的人脉,更多的银钱——就像前世老琵琶师说的,要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活下来,就得把算盘藏在胭脂盒里,把账本绣在肚兜里。
更声敲过二更,谢明姝趴在妆台上,用银簪在粉饼盒底刻下“科举舞弊”四字。簪尖与螺钿相击,发出细碎的声响,却盖不住窗外父亲房里传来的咳嗽声。她忽然想起,前世父亲被贬后,不到半年就染上了风寒,在雪夜里咳出血来,染红了半本《盐铁论》。
“阿爹,这次不会了。”她对着粉饼盒轻声说,簪尖在“舞弊”二字上划出深痕,“我不会再让你死在天牢里,不会再让阿娘的翡翠镯被充公,更不会让小翠被发卖去教坊司。”
窗外的蝉突然噤声,谢明姝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穿过游廊,接着是母亲压抑的惊呼:“老爷!吏部的人来了......”
她猛地站起来,粉饼盒“啪”地掉在地上,刻着关键词的盒底朝上,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小翠慌忙去捡,她却顾不上,贴着窗纸望去,只见前院灯笼通明,吏部的差役举着明黄色的圣旨,父亲的青衫在夜风里单薄如纸。
“谢明远接旨——”
圣旨的声音像把钝刀,劈开夏日的燥热。谢明姝看见父亲跪下时,脊背比往日弯了三分,鬓角的白发在灯笼下格外刺眼。这一世,他才四十岁,本该是经天纬地的年纪,却因为一封伪造的密折,从三品太傅沦为七品编修。
“老爷被贬为七品编修,着明日去翰林院报到......”
差役的声音还在继续,谢明姝却听不清了。她摸了摸袖中藏着的,从父亲书房里顺来的永盛钱庄票据,上面的玄鸟纹在月光下狰狞如鬼。前世,这张票据是三皇子构陷太子的证据,今生,却成了她反击的第一个突破口。
更声敲过三更,谢明姝坐在妆台前,看着小翠替她拆去鬓边的玉兰花。花瓣落在胭脂盒上,与盒底的刻字相映成趣。她忽然轻笑,指尖划过“女诫”二字——这世道总教女子三从四德,却不知,最锋利的刀,往往藏在最精致的妆匣里。
“小翠,”她忽然开口,“明日去外祖家,你帮我带个口信给表舅,就说......就说我想学制香,需要查一查香料铺的账本。”
小翠愣住了,手里的玉兰花辫掉在地上:“小姐,学制香要查账本吗?”
“自然要的,”谢明姝拿起粉饼盒,指尖划过“盐铁官营”四字,“香粉铺子的账,最是复杂,若不弄清楚进项出项,怎么做得好生意?”
小翠似懂非懂地点头,谢明姝却在心底冷笑。她要查的何止是香料铺的账,还有永盛钱庄的流水,三皇子府的进项,甚至是太子东宫的用度——这些,都将在她的算盘中,成为改写命运的筹码。
夜更深了,谢明姝望着窗外稀疏的星光,想起前世在教坊司见过的星空。那时的她,以为这辈子都逃不出金丝笼,却没想到,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活的机会,让她能在六岁的夏夜,握着银簪,在粉饼盒底刻下改变命运的第一笔。
墨香还在房间里萦绕,混着玉兰花的淡香,谢明姝忽然觉得,这刺鼻的墨香,竟比沉水香还要好闻。因为它不再是天牢里的催命符,而是她手中的刀,是她劈开混沌的刃。
五更天时,父亲房里的灯终于灭了。谢明姝摸着袖中的钱庄票据,忽然想起前世老琵琶师临终前说的话:“丫头,记住了,这世上最厉害的算计,不是算银钱,是算人心。”
她勾唇一笑,吹灭烛火。黑暗中,粉饼盒底的刻字泛着微光,像极了夜空中的启明星。这一世,她不仅要算银钱,算人心,还要算尽这大胤王朝的盐铁官营、科举舞弊,算尽三皇子的阴谋诡计,算尽太子被废的前因后果。
墨香骤变,震颤的是这世间噬人的凉薄,蜕变的是她紧握毫管的手。年仅六岁的谢明姝,正以一支精巧的银簪代笔,粉饼盒为笺,在这幽深的府邸之中,悄然揭开自己命运账簿的首章——那是一页交织着墨香与暗涌血色,却又蕴含着不屈希望的篇章。
窗外,晨曦微露,第一缕鸡鸣划破沉寂,谢明姝轻抚着盒底镌刻的字迹,指尖仿佛被一股暖流轻轻包裹。这是她重生之旅的首个夏日晨曦,亦是她向既定命运发起挑战的号角。青石板上,墨痕犹自蜿蜒,宛如曲折的命运之路,而她,将以手中算珠为引,将这墨色的轨迹,一一拨正,导向未知的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