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岭南的暖阳懒散地洒在青石小径上，为这古旧时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辉。谢明姝随着母亲的步伐，轻轻踏入了外祖家那幽深庭院中的“凝香阁”。此刻，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北风的轻抚下，发出细碎而略带凄清的声响，仿佛是冬日特有的低语。

阁内，一股混杂着檀香与岁月霉味的气息悄然袭来，既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谢明姝的视线落在了正埋头于账本的三舅身上，他紧锁的眉头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忧虑。账册上，“亏损”二字被朱砂重重圈点，红得刺眼，犹如记忆中教坊司里那些勾栏上，不经意间瞥见的、带着凄厉色彩的血色印记，让人心头一紧。

“自姊夫遭贬以来，那些香料商便一个个势利起来，再不复往昔的恭敬。”三舅的手指在算盘上快速拨动，发出连串清脆的声响，每一声都敲打着人心，“就连那些花农，上月也断了咱们的供应，说是担心咱们银钱不济，难以结清账目。”言罢，又是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回荡在这凝香阁的每一个角落。

母亲的翡翠镯在柜台上磕出脆响，谢明姝盯着案头积灰的账本，忽然想起前世在明姝阁改良的供应链图。“三舅，”她扯了扯母亲的衣袖，“让我瞧瞧花农的契约。”

宣纸展开时，霉斑在阳光里浮动。谢明姝看见花农的契约上写着“预付三成银，秋收付花”，却因凝香阁拖欠半年银钱，如今无人肯送花来。她摸了摸袖中算盘，竹珠还带着体温：“三舅，咱们可以整合花农、香坊、店铺，像分田一样算清每两银子的去处。”

三舅愣住了：“你个小娘子懂什么？”

“就像算亩产，”谢明姝在账本上画出流程图，“花农种香花，香坊制香料，店铺卖香粉，环环相扣。”她取出明姝阁的会员金卡，镶玉的卡面上刻着梅花纹，“给各府夫人发这种金卡，预支香料钱，每月按消耗记账，她们既能先用，咱们也有了现银。”

母亲的目光落在金卡上，忽然想起女儿闺房里的暗账：“就按明姝说的办，我把陪嫁的庄子抵出去，先给花农付银。”

三日后，谢明姝蹲在香坊里，看阿杏记录花农送来的茉莉。雪白的花瓣堆成小山，她忽然发现将军府的采办多领了二十斤硝石——那是火药的原料，却记在“熏香配料”名下。

“记下来，”她对阿杏比划手势，“将军府每月初九领硝石，比去年多三成。”指尖划过账本上的“硝石”二字，想起苏清月腰间的玄甲玉佩，心中警铃大作。

飞钱体系的建立比想象中顺利。谢明姝让外祖家的商队带着汇票走南闯北，汇票上的梅花水印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暗线却标着全国银庄的位置——永盛钱庄的分号被用朱砂圈了又圈，像极了三皇子党羽的毒瘤。

“成本加成定价法，”她对外祖解释，将香料成本按“花材-人工-运输”分成三栏，“每两银子的去处都算清楚，中小商人自然愿意投靠咱们。”当第一车带着凝香阁徽记的香料运往扬州时，她看见商队首领的袖口绣着小小的梅花，那是明姝阁的暗桩。

冬至前夜，外祖送来的年礼里夹着《淮北盐场现状》，粗麻布封面上的盐晶让谢明姝指尖发疼。她连夜将盐场的产量、三皇子的囤货量、玄甲军的用盐量整理成表，贴在闺房墙上的“三皇子党羽名单”旁，永盛钱庄、将军府、扬州盐商的名字用红线连成片。

更声敲过子时，父亲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谢明姝吹灭烛火，却见父亲的身影在月光下推开闺阁，青衫下摆沾着翰林院的墨渍。他盯着墙上的图表，目光在“将军府硝石”一栏顿住，喉结动了动。

“明姝，”父亲的声音比冬日的砚台更冷，却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这些，都是你算的？”

谢明姝低头，看见父亲的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翡翠镯——那是母亲典当了庄子换来的。“是，父亲，”她取出袖中飞钱的分布图，“永盛钱庄的分号，正是三皇子囤私盐的枢纽。”

父亲忽然转身，从袖中取出本《盐铁论》，扉页夹着张字条，上面是他新抄的淮北盐场数据。“明日起，”他的手指划过她画的供应链图，“凝香阁的商队，归你调遣。”

窗外，初雪落在岭南的梅枝上，谢明姝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青衫不再笔挺，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实。九岁的冬夜，父亲第一次郑重地叫她“明姝”，不是“姝儿”，而是带着信任与重托的“明姝”。

三个月后，凝香阁的盈利账本摆在外祖的案头，红笔写着“翻番”二字。谢明姝摸着镶玉金卡，发现将军府的硝石领用记录已攒成厚厚一叠，每笔都标着阿拉伯数字的序号——那是她为火药阴谋埋下的伏笔。

父亲送来的《盐铁论》躺在暗格里，扉页多了行小注：“稚子算粮，可破万石。”她知道，这是父亲无声的认可，是父女俩达成的同盟。从此，外祖家的香料铺不再是单纯的商铺，而是情报网的中转站，是她商业布局的重要一环。

深冬之际，岭南之地仍旧沐浴在和煦之中，谢明姝轻倚于凝香阁二楼雕花窗前，眸光追随着一支支商队，它们携带着飞钱，如同携带着希望的羽翼，振翅飞向四面八方。窗外，细碎的雪花轻舞，偶尔露出几枝傲骨梅花，其上的斑驳纹路，在风雪中时隐时现，添了几分坚韧之美。

在商业的棋盘上，她步步为营，不经意间，一抹阴谋的阴影悄然浮现——那是三皇子暗中布下的局。

将军府的硝石交易、永盛钱庄遍布天下的分号、淮北盐场沉甸甸的产量……这些看似散落各处、互不相关的数据，在谢明姝的精心梳理下，渐渐汇聚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她的算盘轻拨，每一次落子都精准无误，仿佛是在织就一张无形的大网，网丝细密而坚韧，悄无声息地将敌人一步步引入其中，只待时机成熟，便给予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