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砸在青瓦上的声音像无数枚生锈的图钉,林晚秋数着第三十七声闷响时,老宅木门“吱呀”裂开条缝。穿堂风卷着湿冷的槐花气灌进来,供桌上那盏煤油灯晃了晃,将墙上母亲的遗照映得忽明忽暗。
“十年了,您连托梦都不肯么?”她指尖摩挲着相册里泛黄的全家福,父亲在照片里笑得刻板,母亲的手还搭在她十二岁的肩上。相册第二页掉出半张烧焦的纸片,边缘蜷曲着焦黑的波浪纹,隐约能看见钢笔写的“七月初七”和歪扭的火焰图案。
雷声在远山后滚过,窗棂突然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林晚秋掀开蓝布窗帘,成群的乌鸦正掠过青石板路,漆黑的影子在积水里碎成浮动的墨块。巷口那棵百年老槐的枝桠间,悬着个生锈的铜铃铛——和十年前火灾现场找到的碎片一模一样。
她摸了摸风衣口袋里的录音笔,凌晨三点收到的匿名短信还烫着掌心:“回来看看你母亲真正的死因。”作为都市报社会版记者,她见过太多故弄玄虚的报料,但当指尖触到老宅门环上那道新鲜的划痕时,后颈的寒毛还是竖了起来。
“吱——”
木楼梯在脚下发出抗议,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传来细碎的响动。林晚秋摸出手机照亮,墙纸剥落的墙面上,用红漆画着个扭曲的符号:三个重叠的圆圈中间穿过火焰,和烧焦纸片上的图案如出一辙。十年前消防员在母亲卧室的残垣里,曾发现过同样的印记。
“晚秋?”
楼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像生锈的弹簧在反复拉扯。她迅速掏出相机拍下符号,转身时撞翻了墙角的纸箱,泛黄的作业本散落一地。捡起一本时,封面上“林晚秋”三个字突然被雨水洇开,露出底下歪歪扭扭的小字:“妈妈说不要相信穿灰布鞋的人”。
“又在翻你妈留下的东西?”林建国站在楼梯口,佝偻的脊背像张绷紧的弓,灰布衫上沾着槐花碎屑,“明天该去给你妈上坟了。”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符号,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这个在镇上当了三十年语文老师的男人,此刻说话却像含着块碎冰:“有些事,就让它埋在土里吧。”
夜雨在凌晨五点达到顶峰,林晚秋撑着油纸伞穿过镇西的乱葬岗。新翻的坟土泛着潮湿的腥气,母亲的墓碑前摆着束蔫掉的白菊——显然不是父亲送的,他向来厌恶这种“浪费钱的形式”。
“叮——”
铜铃铛的响声从身后传来,穿灰布衫的守墓人正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握着串乌鸦羽毛。他的布鞋边沿沾着新鲜的红土,和十年前火灾现场提取的脚印纹路分毫不差。
“姑娘,你妈走的那晚,槐树下停了三十七只乌鸦。”守墓人突然开口,声音像老旧的风箱,“后来每到初七,铃铛就会自己响。”
林晚秋的指甲掐进掌心。十年前的七月初七,正是母亲葬礼的日子。她曾在日记里写:“乌鸦的眼睛能看见亡魂,它们在等火里的人回来。”
“您认识我母亲?”她掏出录音笔,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守墓人抬起头,左眼蒙着块褪色的黑布:“她常来给无主坟添纸钱,说人死后魂灵会被困在最后一眼看见的地方。”他浑浊的右眼映着晃动的树影,“比如被火烧死的人,灵魂就永远困在火里了。”
风突然转了方向,油纸伞“啪”地翻成喇叭状。林晚秋踉跄着后退,脚跟碾到个凸起的土包——那是座没有墓碑的新坟,坟头插着半截烧焦的钢笔,笔帽上刻着“鸦鸣镇中心小学”的字样。
当她回到老宅时,父亲正在厨房熬药,砂锅里飘着几味叫不出名的草药。墙角的老式座钟突然发出齿轮转动的咔嗒声,指向六点十七分——和十年前火灾报警的时间分秒不差。
“我今天去了乱葬岗。”林晚秋盯着父亲颤抖的手腕,“那里有座没有墓碑的坟,埋的是谁?”
药勺“当啷”掉进锅里,溅起滚烫的药汁。林建国转身时,袖口闪过一道淡红的灼痕,和她在母亲遗物里发现的烫伤药膏说明书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别问了。”他突然提高声音,镜片上蒙着层白雾,“你明天就回城里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窗外的乌鸦突然集体啼叫,老槐树上的铜铃铛疯狂摇晃。林晚秋看见父亲的视线死死盯着墙上的挂历,七月初七的日期被红笔圈得渗进纸里,旁边画着个和二楼符号相同的标记。
她借口上楼收拾行李,悄悄翻出母亲的旧笔记本。泛黄的纸页间掉出张照片,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她,站在镇东的渡河口,身后是艘漆着火焰纹的木船。照片背面用红笔写着:“记住,初七的水不能喝。”
楼下传来父亲出门的脚步声,林晚秋抓起风衣跟了出去。雨不知何时停了,青石板路上散落着乌鸦的羽毛,每根尖端都染着淡淡的金粉——就像十年前火灾现场,消防员在母亲指甲缝里发现的残留物。
她跟着父亲拐过三道巷口,停在镇尾那座废弃的供销社前。生锈的铁门上贴着泛黄的封条,却被人从中间撕开条缝。林晚秋刚要靠近,巷角突然窜出个黑影,塞给她张湿漉漉的纸条就跑开了。
展开纸条的瞬间,她的呼吸几乎停滞。上面用歪扭的字迹写着:“七月初七子时,渡河口见。你母亲的日记本,在供销社地窖。”
身后传来锁孔转动的轻响,父亲正推开铁门,腰间别着的手电筒明灭不定。林晚秋贴着墙根溜进去,霉味混合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楼梯下方果然有个被蛛网覆盖的地窖入口。
当她掀开木板的刹那,整面墙的玻璃瓶在手电筒光里折射出诡异的光。每个瓶子里都泡着乌鸦的标本,标签上标着不同的日期——最近的一瓶,标签上写着“2025年4月26日”,正是昨天。
最深处的木桌上摆着本烧剩的日记本,封面烫金的“鸦鸣镇志”四个字已经剥落。林晚秋翻开残页,褪色的钢笔字在摇曳的光影里忽明忽暗:
“第七次循环开始了,他们又忘了去年的事。乌鸦的眼睛能记录死亡,火焰的印记是打开记忆的钥匙。记住,不要相信任何穿灰布鞋的人,包括建国……”
地窖上方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巨响,接着是父亲惊恐的呼喊:“谁在那里?!”
林晚秋抓起日记本往出口跑,却在拐角处撞上温热的躯体。带着槐花香气的灰布衫擦过她的鼻尖,守墓人蒙着黑布的脸近在咫尺,他手里握着把滴着水的匕首,刀刃上刻着和墙上相同的火焰符号。
“姑娘,你看这地窖的砖。”他用刀柄敲了敲墙面,潮湿的砖缝里渗出暗红色液体,“十年前烧了三十七个人,现在该轮到第三十八个了。”
巷口的老钟突然敲响子夜的钟声,林晚秋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混在钟声里,像极了十年前那个被火焰吞噬的夜晚。当守墓人举起匕首时,她终于看见他布鞋边沿的红土——和父亲袖口的灼痕,以及母亲日记里的警告,全部重叠在了一起。
渡河口方向传来木船撞击码头的声响,带着金粉的乌鸦群正掠过夜空。林晚秋握紧怀里的日记本,突然想起母亲葬礼那天,她曾在父亲的口袋里见过相同的金粉。而现在,地窖墙上的玻璃瓶里,最新那只乌鸦的眼睛正对着她,瞳孔里倒映着她背后逐渐逼近的、穿着灰布鞋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