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子带着苏叶,用半年的时间从盛京走到金陵。有意思的是,摇光子并没有选择乘船从大渡河南下,而是以行脚的方式。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是想看看苏叶的意志力如何;另一方面,是想借此机会,让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女孩熟悉汉地的风土人情。
半年中,无论多苦,苏叶没有说过一句累,即使有的时候,摇光子故意撇下她不管,苏叶也没有任何慌张,不见任何哭闹。
摇光子对苏叶这个徒弟非常满意,很多时候不禁暗自惊叹,这个孩子不像十岁。两人走进金陵城的时候,已经可以闻到鸡鸣寺附近的桂花香。摇光子带着苏叶在寺院门口驻足,作为一个在金陵有影响的道人,摇光子不太方便进去,但是她要求苏叶进去,把鸡鸣寺的每个大殿都拜一遍,每一个佛像都磕三个头。
这其中的缘由不是一两句能说的清的。原来,摇光子算准了那天是鸡鸣寺主持德清法师出关的日子。一个小女孩,如此虔诚的在大殿之中跪拜,必然会引起德清的注意。摇光子的年纪三十七八,德清的年龄接近六十。德清做为一座尼姑院的当家人,之所以闭关一年,主要的原因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法脉传承,寺院之中的出家人因为这个事情不断的相互倾轧、内斗,所以德清干脆闭关一年,既是回避纷争,也是想要靠着修行的力量祈求菩萨加持,平息纷争。
虽然佛道两教不同,但是摇光子和德清都是出家修行的女性,摇光子很清楚,随着年龄的增长,必然会倍感孤独,在这种心情下,对孙子辈会越发怜爱。皇太极的妻子布兰布泰出身于草原贵族,向上溯源,是全真龙门派的丘处机祖师与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之间的缘分,苏叶做为布兰布泰的养女,交到她的手中,自然也是与道门有缘。可这一路上,摇光子反复推算,苏叶将在成年以后有一段惊心动魄的西行,似乎与佛门有所牵连。回到金陵城中,正好赶上德清法师出关,于是摇光子心生一计,让苏叶进到鸡鸣寺礼佛,如果德清注意到她,那么这说明苏叶的最终皈依在佛门。而且,德清的修行传承中有来自吐蕃的密法。这一点,在金陵城中鲜为人知。
至于摇光子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事情,还要追溯到大约十多年前。那年的春夏之交,偶然间,摇光子在行医结束返回途中,亲眼目睹鸡鸣寺僧人托钵行脚,人群中她一眼看出德清的气度有别于其他僧人。鸡鸣寺僧人的修行以禅宗为主,故而大多透露出清冷之气,可是德清的气场仿佛像一个漩涡,有一种吸纳周围的力量。但是看德清的面相,又不是邪修,当时她感觉有些迷惑。答案在后来摇光子为金陵御史正室夫人的诊治中显露出来,御史大人的茶室中挂有一副绢丝画作,内容是一个衣着奇特的修行人为大明皇帝讲经说法,画中僧人头戴黑帽,不似汉地僧人。诊治结束后,摇光子声称和御史夫人有缘,没有收下诊金,而是装作无意中问起绢画的来源。御史大人感念摇光子出手相救,对于绢画内容侃侃而谈。原来,在永乐五年的时候,藏地僧人噶举派活佛德银协巴来到南京觐见,永乐皇帝尊从德银协巴为上师,封其为大宝法王,赐黑帽冠,为满朝文武讲解佛法。当时的闻法者中,就有刺史大人的祖父,永乐皇帝在听完佛法后,大为高兴,赏赐百官,其中赐予他家的就是这幅绢丝画。说完来历之后,刺史大人又透露出一个鲜为人知的消息,彼时第五世大宝法王在金陵城中的居住地就是鸡鸣寺,为当时的鸡鸣寺主持传授藏地密法。从那以后,历代鸡鸣寺主持都是外修禅宗,内修密法。
当天结束诊治以后,摇光子便于深夜之中,潜伏在鸡鸣寺。经过一番找寻,寻到德清的寮房。那晚,其他僧人大多静心打坐,只有德清低声默念咒语,虽然摇光子不知道那些咒语的意思,但是屏气凝神之中,她能感受到一股特别的力量。蹲坐在树上,隐身于枝叶中,盯着房中烛光闪烁端坐的德清,有几个瞬间,窗户上映照出数个德清的身影,摇光子顿感惊骇。彼时的德清,刚刚修学密法不久,还未察觉出外面的树上有窥探者。随后几日,摇光子特地几次于深夜中潜伏在鸡鸣寺,想要找寻密宗法本。找是找到了,不过只有两本,书中讲述的是人体结构和气脉运行,摇光子看不明白。上清一派隶属于江西的正一盟威道,又称天师府,上清派以医术和符箓的修行为主,北方的全真派才是主修内丹。摇光子在最短时间内抄写完密宗法本后,将其送回。
又过了几年以后,摇光子到北方游历,接触了全真龙门派的一些同道中人,方才明白其中具体的含义。天下大道,最终竟然归于一统。吐蕃的气脉修行,竟然与道教全真龙门派的结内丹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靠着那两本密宗书籍和全真派一些人的点拨,摇光子只用了半年时间便已斩断赤龙,体态轻盈回到少女时代。彼时的她,只有二十七、八岁。但是,在上清一派的徒众中,不可谓不是佼佼者。这段奇特的经历,让摇光子对于修行有着更加广阔的理解,修行的终极目的是证悟大道,而不是陷于门派之争,太多人在口舌之争上消耗生命。佛家说修行之路有八万四千法门,道家说有三千六百种。不管哪个门派,只要是正法,皆可为我所用,皆为助缘,何必在意出处。
再后来,德清顺利接受衣钵,晋升为鸡鸣寺主持。就在德清成为主持不久,金陵城中争相传诵德清法师的一件逸事。原来,有一户人家,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开始闹鬼,一到夜里院中似有鬼哭之声,这家人素来吃斋念佛、积德行善,找到德清法师的时候,已经是全家人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德清听完事由,命人去买朱砂二两,碾碎朱砂后,随即拿起毛笔在宣纸上挥毫,约末一炷香的时间,一副栩栩如生的钟馗跃然纸上。德清让那户人家把钟馗画像挂于堂屋正中央的墙上。接过钟馗画像的那户人家自然满脸惊讶,到寺院求法,居然求得道家神仙画像,这真是匪夷所思。可是,自从钟馗的画像挂在家中以后,再也没有听到鬼哭狼嚎的声音。
德清的这段逸事,迅速在金陵城中传开,佛门中当然有人对她背后议论,道门中也有人对她暗表赞许。有好几次,摇光子真想在光天白日下走进鸡鸣寺,与这位佛门中人畅聊一番,可是随即一转,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有一位神交的知己已是幸运,若是奢求,万一节外生枝-------
看着小小的苏叶走进鸡鸣寺,摇光子内心翻涌。鸡鸣寺对她而言,简直太熟悉了,可是这段密法探寻的过往,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天在她窃取密宗法本的时候,德清就已知晓。法本中的内容,德清早就烂熟于心。佛门广大,不渡无缘之人,无论显密,皆是释迦教法。既然有人想要修学密法,总归是一件值得赞叹的事情。至于是谁,无关重要,密法的修行以显宗理论的通达为基础。换句话说,只有品行端正的修学之人,才能修出成果。如果是奸恶之人,就算把法本背的滚瓜烂熟,也是枉然。
再后来,德清从其他人那里听到了摇光子的名字,做为上清一派的首徒,年纪轻轻便可斩断赤龙,内丹修行不输当世的全真高道。德清听到这些以后微微一笑,她立刻明白那天来偷法本的人就是摇光子,但是她也不想当众揭穿,甚至为摇光子在修行上的进步感到高兴。她也希望,某一天两人有开怀大笑畅聊之时,可是多年的禅宗历练让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破我执,破法执,随缘就好,缘分无好坏。
大约一个时辰后,苏叶气喘吁吁的从鸡鸣寺中走了出来,小脸红扑扑的。
“师父,我在里面遇见一个人,她说让我有空常来---------”苏叶想说的话很多,可是这一句开头,摇光子便已拜拜手,示意不必再讲。
“不用说了,我全都知道”,摇光子转身就走,苏叶惊愕,紧随在摇光子身后。
摇光子明白,苏叶在她这里,学的只有医术了。寺院中的德清也明白,这是有人在给她送一个法脉传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