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元年三月初七,扬州贡院
林晏缩在号舍的西北角,早春的寒风从青砖缝隙里钻进来,将砚台里新磨的墨吹起细纹。他裹紧打了补丁的棉袍,目光扫过对面考房——江宁赵氏的嫡子赵怀瑾正在暖手炉上烘烤考卷,银鼠皮大氅的领口缀着颗拇指大的东珠,在晦暗的天色里泛着冷光。
巡考官的皂靴声由远及近。
"丙字十七号,申时三刻收卷。"
林晏的笔尖在"治河三策"的"策"字上重重一顿。父亲半月前溺亡时攥着的半片铁甲,边缘的鱼鳞纹与巡考官腰间佩刀的刀鞘纹路,竟有八分相似。
墨汁顺着狼毫笔的尖端滴落,在桑皮纸上洇出个铜钱大的污渍。他下意识去摸袖袋里的旧河工图——那是父亲林仲文任河道巡检时绘制的漕河汛情图,朱砂标注的十七处决口旁,蝇头小楷写着"永昌十六年七月决堤,溺毙河工三十七人"。
"啪!"
一滴雨水穿透茅草顶棚,正落在砚台边缘。林晏突然皱眉,凑近考卷深深嗅了嗅。贡院特供的松烟墨该是清苦的,可这墨香里混着丝甜腻,像是掺了岭南的龙脑香。他蘸取未干的墨渍,舌尖轻触,喉间立刻泛起灼烧感。
"南海珠粉……"
这个发现让他脊背发凉。三年前替父亲誊抄工部文书时,他曾见过这种掺了珍珠粉的墨汁——珠粉遇盐则凝,遇酸则散,是户部用来标记问题账目的暗记。
戌时的收卷梆子突然提前响起。
林晏猛地起身,膝盖撞翻了条凳。对面考房内,赵怀瑾正将三份考卷塞进鎏金考篮,最上层那张的破题句竟与自己的一字不差。巡考卫兵鱼贯而入,为首那人按住腰间佩刀,刀柄的鱼鳞纹在暮色中泛着青灰。
"丙字十七号,封卷!"
卫兵的刀鞘有意无意擦过考案,林晏嗅到铁锈混着桐油的味道。当他展开自己的答卷时,瞳孔骤然收缩——原本被墨渍污染的"水患"二字,此刻竟光洁如新。
暴雨在此时倾盆而下。
林晏抱着考篮冲出贡院,粗麻布衣瞬间湿透。他闪身躲进西墙根的槐树洞,看着巡考卫兵冒雨将十口樟木箱抬上漕船。船帮吃水线比三日前深了三寸,船头插着的玄色令旗上,"户部漕运"四个金字正在雨中淌出血色。
更鼓敲过三更时,林晏摸进了城南的墨香阁。
"二十年的老松烟,三钱银子一刀。"掌柜的油灯映着满墙墨锭,却在看见林晏掏出的考卷残片时变了脸色,"客官这墨……怕不是扬州地界能有的。"
柜台上突然多了一锭雪花银。
"崇文街赵府的马车,每月初七都会来取二十刀特制松烟墨。"掌柜的喉结滚动,"但上个月开始,要的全是掺了珠粉的南海货。"
林晏的手指在残片上摩挲,珠粉在油灯下泛着磷光。他突然想起父亲溺亡那夜,漕河码头上停着的三艘平底沙船,船头都插着同样的玄色令旗。
卯时二刻,林晏踩着露水回到城隍庙。破败的供桌下,父亲遗留的樟木箱已被撬开,永昌十六年的河工账册不翼而飞,只剩半片生锈的鱼鳞甲卡在箱角。
庙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林公子好雅兴。"赵怀瑾的马车碾过满地纸钱,车帘掀起时露出半张敷粉的脸,"家父听说令尊的《漕河疏浚十策》颇有见地,愿出三百两求购。"
林晏攥紧袖中残破的河工图,图上十七处朱砂标记突然刺痛掌心。他望着马车消失在晨雾中,忽然发现车辙印里嵌着些暗红颗粒——那是南海珍珠研磨时才会留下的棱形碎屑。
贡院方向突然传来钟声。
九声丧钟震落槐树上的积雨,林晏望着官道上来往奔走的驿马,猩红的塘报封筒上,"工部尚书暴毙"六个黑字正在晨光中渗出血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