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周赧王五十九年（前256年）《鼎纹》

洛阳王城的秋风卷着枯叶，在太庙的台阶上打着旋儿。史儋的白发在风中飘散，像一面残破的旗帜。他枯瘦的手指抚过冀州鼎的饕餮纹，青铜的冰凉透过指尖直达心底。

"大人，秦军已至伊阙！"年轻的史官跌跌撞撞跑来，腰间玉佩的丝绦早已断裂。"天子...天子已经开城投降了。"

史儋的手在鼎耳处微微一顿。那里刻着"天命靡常"四个古老的籀文，是先周公旦亲手所铸。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夜拓印铭文时的朱砂，在晨光中红得刺眼。

"虢公何在？"老史官的声音沙哑如锈蚀的铜钟。

"正在...正在为秦将引路。"年轻人哽咽着，"说是要带他们来看九鼎..."

史儋突然笑了。他从袖中取出三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周室秘藏的史册要义。"带着这些，去楚国。"他将简册塞进弟子怀中，"告诉春申君，就说太史儋说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秦军的黑旗已经出现在太庙前的广场上。史儋整了整衣冠，将一块写满文字的素帛塞进鼎耳暗格。那是他连夜默写的《周礼》精华，用特制的墨汁写成，遇热方显。

"老家伙！"秦军将领的吼声震得梁尘簌簌落下，"滚开！这些鼎现在是大秦的了！"

史儋缓缓转身，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覆在冀州鼎上。"将军可知道这鼎有多重？"他突然问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秦将一愣："据说重逾千钧..."

"错了。"史儋的手指划过鼎身上的云雷纹，"这鼎重不过三百斤。但上面刻着的礼乐制度，重若泰山；记载的治国之道，重如九州。"

当夜，史儋被押往铸铜坊。月光下，他看见周室的礼器被熔成一滩滩铜水，那些精美的纹饰在高温中扭曲、消失，就像正在死去的周王朝。

"老史官，听说你精通金文？"秦军监工狞笑着扔来一块铜版，"把这些鼎上的铭文都译出来，大王有赏。"

史儋接过铜版，指尖在冰凉的表面摩挲。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在鼎上辨认出"民惟邦本"四字时的狂喜。如今，这四字正在熔炉中化为青烟。

"好。"老史官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不过需要些特别的材料。"

接下来的十天，史儋带着秦军工匠日夜赶工。他将《周礼》的篇章刻在待铸的编钟内范上，把《周易》的爻辞混入铜液的配方。没人注意到，老人每次研磨朱砂时，都会加入几滴自己的血。

"成了！"秦将抚摸着新铸的铜钟大笑，"这纹饰比周鼎还要精美！"

史儋站在阴影里，看着铜液慢慢凝固。那些他用生命刻下的文字，此刻正随着金属的冷却而永存于世。最后一缕月光照在他脸上时，老人突然对着太庙方向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头。

"臣...不敢使文武之道绝于地。"

次日清晨，秦军发现老史官死在了铸铜坊。他的尸体紧紧抱着一块未铸完的铜范，十指深深嵌入陶土。监工恼怒地想要掰开他的手，却发现铜范内壁上刻满了细小的文字——正是周公当年制定的《九刑》。

二十年后，咸阳大火中，有人看见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从火场抢出半截鼎足。那上面云雷纹的凹槽里，填满了用松烟墨书写的《尚书》篇目。老人将鼎足交给一个楚地来的年轻人，轻声说了句什么，便消失在浓烟中。

后来刘邦入关，萧何在灰烬里发现了一批奇怪的铜器。当它们被敲击时，发出的不是清越的钟鸣，而像是有人在低声吟诵着什么。有人说，那声音听着很像"克明俊德，以亲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