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世高门控九阍,苍生荼毒怨声繁。
九锡频赐权臣立,五祚倏移王气昏。
孤抱忠魂沉碧血,偏逢奸佞近龙轩。
尸横千里悲风泣,残照烽烟暗故园。
自上古以降,天运周行,隆替相循。说那三国以来,晋通南北,在下谨以诗一首,来引这晋朝英雄故事。
永嘉四年孟夏,苏门山云雾初开。松涛过处,有位鹤发童颜的长者负手而行,草履踏过青石板上的晨露,腰间木瓢随步伐轻晃——正是妙真道大宗师孙登,自洛中云游归来,见山涧边有青牛踏水,牛背上坐着个青衫文士,正举着竹简对泉而读。
“公子观水,可知逝者如斯?”孙登声若松风,惊起水面数尾游鱼。那文士忙整衣起身,却是陈郡谢裒,字幼儒,时为东海王府参军,因避乱暂隐苏门。但见他广额隆准,目若朗星,腰间玉珏刻着“安雅”二字,正是祖传的谢氏宗器。谢裒见长者气度不凡,长揖及地:“晚生观《周易》坎卦,正思‘习坎,有孚维心’之意,不期仙长降临。”孙登抚掌而笑,指了指他手中竹简:“公子眉间隐有王气,岂是久居泉石之人?某今早见紫微星犯少微,特来会此天机。”说罢从怀中取出龟甲,就着清泉洗濯三匝,置于磐石之上。但见孙登闭目凝息,指尖在龟甲上轻点七下,忽然睁眼望向东岳方向:“卦象初现,风山渐——上九爻动,‘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谢裒虽通易理,却未解其意,正欲请教,孙登已从袖中取出松烟墨,在牛背所驮的桐木上题诗四句:“淝水惊鸿照铁衣,东山云雾护龙旗。北望王师空怅惘,木棉落尽子规啼。”题罢以木瓢舀泉泼之,墨迹竟如活物般渗入木纹,隐隐显现金戈铁马之象。谢裒见诗中“淝水”“东山”皆应水地,“龙旗”“王师”暗合朝廷,唯“木棉落尽”句令人生悲,忙拱手问道:“仙长诗中所指,莫非晚生有子当应此劫?”孙登捋须而笑:“公子腹中有文星,当生玉质佳儿。此子成年必登宰辅,能于大厦将倾时力挽狂澜,却终是‘出师未捷身先老’。”说着指了指卦象上的“鸿羽”,“待他四十有一,当在淝水之上,以八万之众却百万雄师,那时节嘛...”忽然望向东南方,“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终究是云散东山啊。”谢裒听得似懂非懂,正欲再问,孙登已转身离去,青牛踏水而行,竟在水面留下朵朵金莲。待他追至山涧转弯处,唯有松涛阵阵,石上墨迹已化作“安石”二字——正是后来谢安的表字。是年冬月,谢裒夫人阮氏梦乘青龙上天,醒而有娠。至次年八月,建康乌衣巷内,谢安呱呱坠地,其时窗外木棉正盛,却有子规在枝头啼血。谁能料到,这四句隐语竟道尽三十年后淝水之战的赫赫战功,与谢安病逝广陵的千古遗憾?这谢家之事我们暂且不表,权且来说说这晋朝帝王事。
这日酉初时分,尚书省后堂尚余残阳,左丞王延正就着青铜灯盏校勘《晋令》。案头竹简堆成小山,最上头压着昨日刚收到的青州急报——东莱郡遭鲜卑骑兵洗劫,郡守竟按司马越密令隐匿灾情。王延握笔的指节因用力过猛泛出青白,忽听得角门“咣当”一声,伴着靴跟磕在青石板上的脆响,十余盏羊角灯明晃晃照进院落。“来者何人?”值守小吏话音未落,便见一人头戴武弁大冠,身著绯色锦袍,腰间钢剑穗上嵌着拇指大的绿松石,正是司马越府中长史靳准。
此人素以阴鸷狠辣闻名,去年刚替司马越鸩杀长沙王乂,此刻正用犀角簪子挑着灯花,三角眼在廊下扫了两扫,径直往书房而来。王延整了整青衿,将竹简收进桐木匣中。但见靳准踏进门时袍角带起一阵冷风,案头烛火“噗”地矮了三分。“王大人好雅兴,”靳准拖长尾音,目光在满墙《禹贡》图上打转,“我家殿下念着大人清贵,特着下官送来左光禄大夫印绶——这可是自贾后乱政以来,头回给三品以下官员超擢二品的恩典。”说罢击掌示意,两名侍从抬着朱漆木盘进来,鎏金印纽在火光下泛着冷光。王延盯着木盘里的紫绶金章,忽听得窗外秋蝉噤声。他记得上月中书令缪播刚因谏阻增兵兖州被罢官,如今司马越又来笼络自己,分明是要将尚书台变成私府衙门。
“靳大人可知,”王延突然冷笑,“光熙元年孝怀皇帝即位时,曾在太极殿立‘亲贤臣远小人’碑,此刻墨迹未干,贵府便忙着封官鬻爵?”靳准的三角眼骤然眯起,手指无意识摩挲剑柄:“王大人莫要学那些腐儒,当今乱世...”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断喝打断:“住口!尔等挟宗室以令天下,废太子、杀大臣、驱义兵,致使关中大饥百姓相食,河北流民枕藉于路!”王延猛地推开砚台,墨汁溅在靳准锦袍上竟似斑斑血迹,“某今日便明言:纵是刀架脖颈,也不与逆贼同列!”殿外甲士听得动静涌到廊下,靳准盯着王延因愤怒而泛红的双颊,忽然露出阴笑。他伸手扯下印绶甩在地上,钢剑呛啷出鞘三寸:“听闻王大人祖上曾为曹魏忠臣,怎的这般不识时务?”话音未落,寒光闪过,王延胸前青衿已被划破,血珠滴在案头未合的《周礼》上,将“刑不上大夫”五字染得通红。“杀便杀了,”王延踉跄后退半步,手抚玉珏——这是亡妻临终所赠,“某今日若屈膝,九泉之下何面目见羊侍中、杜尚书?”话未说完,靳准剑锋已没入腹中。老仆王福在窗外看得真切,刚要呼救,便被靳准反手一剑封喉。鲜血顺着竹简流成蜿蜒的河,王延至死仍圆睁双目,望着案头未批完的赈济奏疏。
王延血案震动洛阳,满朝文武皆揣着空白拜帖出入越府,唯有右卫将军高韬称病不朝。这高韬曾随成都王颖征战河北,见司马越将北军中侯所辖万余精骑尽充私军,早存除奸之心。十月初三,他遣人扮作卖胡饼的商贩,往金谷园送去绘着北斗的竹笺——那是与太傅参军姜迹、京兆杜毖约定的密会信号。
金谷园故址已荒废十载,昔日石崇的百步长阁只剩断壁残垣。高韬踩着满地碎玉,见一人身着皂色布衫,正用枯枝在积灰上画着洛阳城图,正是姜迹。此人文武双全,去年曾识破司马越假传圣旨调走雍州兵团的诡计。“敬韬兄看,”姜迹用枯枝点着图上铜驼街,“越贼每三日出巡,必经此街往金墉城探视惠帝,随驾甲士三百,前驱为鲜卑铁骑,后队是匈奴宿卫。”话音未落,西北角传来三声鹧鸪叫,杜毖踩着碎瓦进来,袖中掉出半幅绢画——竟是司马越亲军的布防图。“多亏杜兄冒险潜入越府,”高韬接过绢画,见图上用朱砂标着“靳准亲卫”“鲜卑突骑”等记号,“只是这鲜卑、匈奴骑兵皆非我北军旧部,若硬拼恐难近身。”姜迹忽然指着图中太社坛:“此处离铜驼街不过二十步,坛后有废弃的共工祠,可容十人埋伏。某曾见越贼车驾经过时,必命宿卫清道三丈,若在此处...”他突然压低声音,“用床弩射其车舆如何?”高韬皱眉沉思:“床弩虽强,却需三人操作,且箭矢破空声太响。”杜毖忽然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这是西域火油,若涂在弩箭上...”话未说完,远处传来马蹄声,三人急忙将图埋入太湖石底——却是巡逻的越府骑兵。
却说司马越府中主簿童恢,原是高韬旧部,三日前在酒肆见杜毖与西域胡商交谈,暗中尾随至金谷园,将所见所闻密报靳准。这夜初更,司马越正在后堂与鲜卑酋长宇文莫槐饮宴,忽闻靳准踉跄闯入,手中攥着半片带血的竹笺——正是高韬与姜迹联络的北斗符。
“好个高敬韬!”司马越捏碎酒盏,琥珀色葡萄酒顺着指缝滴落,“当年在邺城,孤救他于乱军之中,竟敢反噬!”靳准趁机进言:“殿下,此辈勾结胡商,怕是要里通外敌。”说着呈上从杜毖处搜出的火油瓶,“若让他们得手,殿下万金之躯...”“即刻发兵!”司马越拍案而起,腰间宝剑应声出鞘,“先拿高韬,再搜姜、杜二人家宅,敢有反抗者,满门抄斩!”话音未落,窗外已响起震天的马蹄声,五百鲜卑突骑分作十队,铁蹄踏碎洛阳秋夜。
高韬正在书房擦拭环首刀,忽听东北角传来警锣声,紧接着院墙上出现无数火把。他暗叫不好,刚要转移密信,房门已被撞开,靳准领着二十甲士闯入,月光在他剑穗的绿松石上流转:“高将军深夜不寐,可是在等床弩运到?”“狗贼!”高韬挥刀砍断烛台,借着黑暗闪到柱后。但见靳准手腕翻动,三枚透骨钉破空而来,其中一枚擦着他耳际钉入木柱,嗡嗡作响。此时府外喊杀声渐近,高韬知道再无生机,忽然大笑道:“司马越!你以为杀了我等,便可稳坐朝堂?死我一个,天下人皆愿杀汝!”话未说完,靳准的剑已贯穿他的小腹。与此同时,姜迹在太傅府被围时,持剑力战至前厅,背中七箭仍倚柱而笑:“越贼!你可知王彦云临死前用血写了‘清君侧’三字?待刘越石的并州军南下...”话未竟,头颅已被斩落。杜毖在京兆府被捕时,正将最后一份布防图塞进砖缝,靳准亲自用锥子撬他的牙,想逼问同党,却只得到一口带血的唾沫:“尔等...必遭天谴...”
三日后正午,建春门外搭起三尺高的木台。高韬等三人被剥去官服,反绑在枣木柱上。司马越踞坐玄色麾盖下,看着靳准将三人首级逐个斩下,忽听围观人群中有人哭喊叫怨,却是王延的幼女王环,年方及笄,挤在人群中举着血书。靳准刚要下令拿人,司马越却摆摆手:“罢了,留着给天下人看——这便是与孤作对的下场。”秋风卷起刑场上的落叶,将三颗头颅的血迹连成一片。远处太庙里传来钟声,不知是为惠帝祈寿,还是为这将倾王朝送终。正是:
忠臣碧血染红埃,奸佞权谋费度量。
试看洛阳城阙下,几多冤魂哭斜阳。
欲知西晋王朝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