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是飘,是风攥着冰碴子往下砸。栖霞寨就像沉在冻透的海底,连最后几声狗吠都掐灭了。林家木楼里,火塘那点暗红缩成了针尖,苟延残喘地舔着最后几块黑炭头。冷,像浸透了冰水的厚布,一层层缠上来,勒得人骨头缝里都渗寒气。
林溪把自己缩在旧狼皮褥子里,只露出半张小脸,白得发青,嘴唇哆嗦着:“哥…冷…骨头里…像有冰针在扎…”
阿娘蜷在灶膛最深的黑影里,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嗬…嗬…”声,瘦得脱形的肩膀抖得像风里的枯叶。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林风蹲在冰凉的石板上,背脊挺得像根冻硬的柴。他放下豁口柴刀,伸手探进火塘边的灰堆深处——空了。最后一把引火的松针毛,昨天就烧光了。他沉默地起身,走到墙角那个空了大半的粗陶缸前,掀开盖子。缸底只剩下浅浅一层灰白色的粗粝谷糠。
寒气从门板底下、窗棂缝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来。火塘里那点暗红,猛地一缩,又挣扎着亮了一下,更微弱了。映着林溪那双盛满恐惧的大眼睛。
林风走回火塘边,蹲下,拿起柴刀,继续削那根顽固的青冈木。“咔…哒…”单调的声音在死寂里敲打。
“哥…”林溪的声音带着哭腔,细弱,“火…火要没了…”
林风没停手,也没看她,声音低沉:“嗯。哥知道。”他顿了顿,刀锋压在木头上,“等这柴削好,火就旺了。”这话他自己都不信。青冈木硬得像铁,湿气又重。
阿娘在黑影里猛地抽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痛苦的呜咽。
林风削木的动作停了一瞬。他抬眼,看向那点将熄的暗红,又看向角落里抖成一团的阿娘,最后落在林溪冻得发紫的小脸上。那点暗红映在她瞳孔里,也像要熄灭了。
不能等死。
他放下柴刀,站起身。“溪溪,”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起来,裹紧狼皮。跟哥出去一趟。”
林溪惊恐地睁大眼:“出…出去?外面…风雪…”
“找柴。”林风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找,都得冻死。”他走到墙角,扯下那块挂在钉子上、补丁摞补丁的破毡子,扔给林溪,“裹上。捂住口鼻。”
他又走到阿娘身边,蹲下,尽量放柔了声音:“娘,我们去寻点引火的。您…您撑住。”阿娘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咙里“嗬”了一声。
林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刮过喉咙。他走到门边,手按在冰冷的门闩上。门轴缝隙里透进的风发出尖细哨音。他弯腰,用冻得发麻的手指,一点点抠掉之前塞在门缝底下的、已经冻硬的破麻布条。寒气立刻舔舐指尖。
他猛地用力,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呜——!”
狂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无数冰冷的拳头,劈头盖脸砸了进来!瞬间灌满了堂屋!火塘里那点微弱的暗红,“噗”地一声,彻底灭了!
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如同潮水涌来。
“啊!”林溪被风呛得尖叫一声,小脸煞白,死死裹紧了破毡子。
林风被冲得一个趔趄,反手死死抓住门框才稳住。门外,是白茫茫一片混沌。雪片是密集旋转的冰砂,抽打在脸上生疼。风嚎叫着,卷起积雪,形成移动的白色矮墙,遮蔽视线。
他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出硬棱。回身一把抓住林溪冰冷僵硬的小手。“跟紧我!踩我的脚印!”吼声被风撕碎。
林溪死死抓住哥哥的手。林风用肩膀顶住门板,半拖半抱着妹妹,一头扎进了风雪炼狱。
门在身后“哐当”一声狠狠撞上,隔绝了屋内最后一点微弱气息,只剩下阿娘在黑暗寒冷中,那越来越微弱的痛苦呜咽。
雪深过膝。每一步都像在冰冷泥沼跋涉。风带着恶意的蛮力,撕扯着破毡子。林风将她护在身侧,用自己的背脊顶住风头,每一步踩得极深、极稳。
“哥…眼睛…睁不开…”林溪声音闷在毡子里。
“低头!抓紧!”林风吼回去。他眯着眼,风雪打磨着眼球,视野里只有狂暴旋转的灰白。凭着对寨子的熟悉,他摸索着,朝寨子边缘堆放杂物的破草棚挪动。
风雪更大了。栖霞寨成了白色坟场。林风死死攥着妹妹冰得几乎没有知觉的手,凭着脚下对路径的本能记忆跋涉。低矮房舍轮廓在风雪后扭曲。
突然,侧前方风雪撕开的短暂缝隙里,几点模糊晃动的火光刺破混沌!
林风猛地刹住脚步,将林溪死死按在自己身后,紧贴旁边一堵半塌的土墙。墙体冰冷透骨。
火光?这种天气?
他屏住呼吸。压抑的争执和重物拖拽的闷响,断断续续传来——寨尾废弃打谷场方向!
“……废物!手脚麻利点!想冻死吗?!”一个压着嗓门的粗粝吼声,带着暴躁和恐慌,是石猛!
“猛…猛哥…这玩意儿死沉…血…血又滑…”另一个声音喘粗气,带着哭腔和痛哼,是石锁!
“闭嘴!老子的刀呢?!刀呢?!”石猛声音拔高又压下,“……真撞了邪!熊瞎子没影儿……碰上这鬼东西……”
刀?洗月?!
林风心猛地一沉。他小心翼翼探出半个头。打谷场边缘,几支松明火把在狂风中摇曳,映出石猛、石柱、石墩几个身影。他们正费力拖拽一个用破麻布包裹的长条形沉重物件。浓烈血腥气、野兽燥膻,还有一股极其刺鼻、带着腐烂草木味的怪味——寨里禁用的麻药粉!——冲鼻而来!
那包裹一端,隐约露出一截覆盖暗青色厚皮、淌着粘稠黄绿液体的肢体!
“刀…刀砍进去…拔…拔不出来了!”石锁声音绝望,“那黑黿…疯了似的追…只能…只能扔那儿了……”
“啪!”脆响,像耳光。“蠢货!我的洗月!”石猛声音像破锣,“药粉呢?!全撒了?!”
“撒…撒光了!那东西的皮…比寨墙还厚…药…药不倒啊……”声音抖得不成样。
“走!快走!这脏血味儿邪性…抬走…”石猛声音急促恐惧。几人扛起包裹,火把摇晃,仓惶逃向寨子中心,很快被风雪吞没。
洗月!被遗弃了?!就在那怪物身上?!
一股冰冷寒气冻结林风四肢,紧接着滚烫暴怒冲顶!石猛!他根本没本事降服那东西!承诺全是狗屁!洗月,林家最后的脊梁,竟像破铜烂铁被扔在怪物身上!
屈辱和被愚弄的愤怒绞紧心脏!指甲深陷冻僵掌心,尖锐刺痛勉强压住冲动。
“咔…嚓…”
一声轻微、带着腐朽木柴不堪重负的呻吟。
从他身后,林溪藏身的墙角传来!
林风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血液冲上头顶又冻成寒冰!他猛地扭头——
墙角那片最深阴影。
空了。
只有枯叶在狂风中打旋,雪灰簌簌落下。
“溪溪——?!”魂飞魄散的嘶吼在胸腔炸裂,冲出喉咙只剩微弱气流,被风雪咆哮吞噬!
比鬼愁涧更深的绝望深渊,轰然塌陷!
“溪溪!”他像被剜去心肺的孤狼,红着眼扑向墙角,疯刨积雪,掀开杂物!碎石朽木刺破手掌,没有!没有痕迹!只有风雪抹平一切!
乱流风雪中,一丝细微的、孩童极致恐惧的尖利抽泣,如同风中游丝。
那声音……
被狂暴风雪之手,死死拽向寨子最边缘——通往鬼愁涧的死亡岔口!
鬼愁涧!
那个黝黑扭曲、如同大地裂开伤口的石峡!
石猛他们刚从那里逃回!
那里面有石锁口中刀枪不入的“黑黿”!还有被遗弃的洗月刀!
溪溪……怎么会到那里去?!!
刺骨绝望混合冻裂骨髓的寒意,如同重锤砸落!林风眼眶赤红!什么隐忍谋算,灰飞烟灭!脑中只剩焚尽一切的烈焰——找到溪溪!
身体比念头更快!像离弦劲弩,用尽生命力量朝哭声方向爆射!在深雪乱石中翻滚扑跌,膝盖手肘撞在冰棱闷响,擦破皮肉渗血冻凝,他不管不顾,爬起再冲!风雪是亿万冤魂哭嚎撕扯!
近了!
哭声凝实一线!
一同狠狠扎进耳朵的,还有一个沉闷、湿粘、如同裹着浓痰从腐烂喉咙挤出的低吼!阴冷,腥臭,带着非人间恶意!
视线撞开最后一片被雪覆盖的乱石坡!
前方!寨墙崩塌尽头!
巨大的、吞噬光线的裂口豁然洞开——鬼愁涧!
嶙峋怪石扭曲盘结,如同上古巨兽冻结獠牙,疯狂吸扯风雪,形成旋转的黑暗漩涡!浓烈恶臭扑面——腐烂草木霉味混合新鲜血液甜腥,还有…地肺深处的阴寒秽气!
洞口边缘!
一块背风的、覆满滑腻青黑色苔藓的巨岩之下!
林溪!
小小身体被死死挤压在冰冷粗粝岩壁上!后背紧贴尖锐石棱,退无可退!
离她不足五步!
一个覆盖粘稠青黑色厚甲、浑身流淌黄绿脓血的庞大怪物,低伏着嶙峋如锯齿的背脊!毁灭性扑击前最后的蓄力!
不是熊!
它是被深渊恶意扭曲的魔物!背脊倒刺如腐败墓碑,厚皮凝结深褐色血痂和渗出脓液的溃烂疮口!最骇人是那颗肿胀变形的头颅——勉强维持人面轮廓,五官扭曲错位,两颗浑浊暗黄眼珠如同溃烂脓包,死死锁定的目标,并非林溪颤抖身躯——
是她手中!
那块被死死攥着、幽幽散发温润致命冷光的白玉石片!
那柔和光晕,成了吸引深渊凝视的灯塔!
“呜——嗷——!”怪物喉间滚出粘稠咆哮,带着泡沫的腥臭涎液滴落岩石,“嗤嗤”腾起刺鼻白烟!
后肢筋肉瞬间绞紧!毁灭扑势,已在弦上!带着腥腐恶臭的劲风,狠狠拍在林溪煞白失血、布满惊恐的小脸上!
“溪——溪——!!!”
林风心脏炸成血雾!极致恐惧与焚天暴怒压缩临界,点燃生命最深处凶性!没有任何思考犹豫!手中那柄豁了口、粗糙、一路紧握沾染体温与最后生机的柴刀!腰身如拉满万钧硬弓!臂上筋肉虬结暴起!一声源自灵魂最深处、撕裂风雪也撕裂喉咙、裹挟无尽恨意与守护执念的咆哮,惊雷般炸响风雪炼狱——
“滚开!!!”
柴刀脱手!
化作一道决绝撕裂混沌的黑线!
挟着林风孤注一掷的性命与焚心烈焰!
尖啸着!
朝着那怪物青黑颈项与嶙峋背脊接缝处——那片脓血横流、腐肉翻卷的溃烂之地——
亡命掷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