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像是钉死在黑夜里的棺材钉,沉闷而致命。
铁生感觉自己的灵魂正被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温热的鲜血浸透了裤腿,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左腿的剧痛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疯狂摇摆。
他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炸醒了他涣散的神志。
铁生猛地咬住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趴在冰冷粗糙的砖缝中,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钻入鼻腔,呛得他几欲作呕。
远处,巡逻的皮靴声和日语的吆喝声正由远及近,死神的脚步越来越清晰。
他颤抖着手,从贴身怀中摸出一个古朴的黄铜罗盘。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航海罗盘,在惊涛骇浪中总能指引归途,也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渗着血的手指按在罗盘冰凉的盘面上,闭上双眼,口中默念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口诀。
嗡——
一声轻微的鸣响仿佛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罗盘的指针脱离了磁场的束缚,开始疯狂旋转,最终,在一股无形力量的牵引下,猛地指向东南方向!
一个清晰的意念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东南三百米,废弃仓库,第三根承重柱下,有生机!
这是祖先留下的保命神通,感应天地间的“生机”所在!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铁生不再犹豫。
他像一条受伤的野狗,用双臂支撑着身体,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在阴影与瓦砾之间艰难爬行。
每一次移动,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巡逻队的手电筒光柱不时从他头顶扫过,每一次都让他心悬到嗓子眼。
三百米的距离,仿佛是通往地狱的漫长甬道。
当他终于爬到那座散发着霉味的废弃仓库时,全身已被冷汗浸透。
他找到了第三根承重柱,用匕首奋力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一个油布包裹的铁盒赫然出现在眼前。
绷带,金疮药粉,还有几片强效止痛的西药。
天无绝人之路!
铁生欣喜若狂,他用仓库里积存的雨水胡乱冲洗了一下狰狞的伤口,那冰冷的刺激让他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他将药粉尽数撒上,再用绷带一圈圈用力扎紧。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正在悄然褪去。
与此同时,城内日军临时指挥部,一间阴冷的审讯室里,铁柱正经历着另一场生死考验。
“说!‘红鲤’到底是谁?你们的联络点还有哪些?”小林昭男,特高课的审讯专家,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手中的短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下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铁柱被反绑在椅子上,他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将一个被吓破胆的走卒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长官,我……我真的只是个跑腿的,他们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红鲤是谁,我连他男女都不知道啊!”
“哦?”小林昭男发出一声冷笑,踱步到他面前,猛地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跑腿的?一个跑腿的,有胆子在监狱的墙上留下坐标暗号?你当帝国军人都是傻子吗?”
铁柱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恐和绝望,他像是被戳中了死穴,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是怕啊!我怕你们杀人灭口,所以才……才故意留了个假坐标,想着万一我死了,也能让你们自己人跟自己人乱起来,给我报仇……”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仿佛一个市井小民在生死关头想出的最愚蠢也最恶毒的自保之计。
“假坐标?”小林昭男
“是啊!”铁柱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说道,“真的油库根本不在那!我知道在哪,我可以画给长官看!只要长官能饶我一命!”
小林昭男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让人给他松绑,递上纸笔。
铁柱哆哆嗦嗦地接过,在纸上煞有介事地画出了一份布防严密、位置刁钻的“油库位置图”,甚至还标注了几个虚构的巡逻路线和机枪暗堡。
这份图纸被立刻呈了上去。
果不其然,日军指挥部内部立刻为这份“新情报”的真伪吵翻了天。
一部分人认为这是陷阱,另一部分人则被图上标注的“战略价值”所吸引,主张立刻派兵侦察。
小林昭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焦头烂额。
铁柱看准时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长官!我对帝国绝对没有二心!我只是想活命!您看,我的情报还有用,求您让我回到原来的岗位,我……我还能为帝国再立功!我可以帮您盯着其他人!”
看着争论不休的同僚和这个看似已经被彻底吓破胆的中国人,小林昭男烦躁地挥了挥手:“滚!先把他关回后勤仓库,严加看管!再敢耍花样,立刻枪毙!”
死里逃生!
铁柱被押出去的瞬间,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精光。
他不仅活了下来,还重新获得了接触情报的机会。
夜色再次降临。
铁生拖着伤腿,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门口轻轻敲响了三长两短的暗号。
门开了,陈大勇一把将他拉了进去。
看到他腿上的伤,陈大勇的母亲陈阿婆心疼得直流泪,赶忙翻出珍藏的草药,连夜为他熬制汤药。
温暖的药汤下肚,铁生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没有耽搁,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画着他凭记忆复原的牢房布防图。
“大勇,你身手好,帮我把这张图送到四行仓库,交给‘老枪’。然后,告诉他,我要亲自去见一个人。”
“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去哪?”陈大勇眉头紧锁,一把按住他,“太危险了!”
铁生抬起头,昏黄的油灯下,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混杂着痛苦、仇恨和希望的火焰:“我必须去!大勇,你听着……”他凑到陈大勇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我弟弟……铁柱,他还活着!”
陈大勇浑身一震,满脸的不可置信。
而被他念叨着的铁柱,此刻正被重新安排去看守后勤仓库。
他表面上唯唯诺诺,清点着物资,暗地里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趁着一名日本军官不注意,他“无意”间将一份刚刚下发的日文报告放在了一摞文件的最上面。
那是一份关于南翼防御工事临时调整的报告,抽调了两个班的兵力去支援北边。
说完,他状似不经意地,将报告中写着“兵力抽调”的那一页,右上角折起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小角。
做完这一切,他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等待着那双应该出现的眼睛。
夜更深了。
铁生告别了陈大勇母子,独自一人来到了石浦渔村的老码头。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味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这里是他们兄弟俩儿时最常来的地方,每一块礁石,每一片沙滩,都承载着无忧无虑的记忆。
他走到一块形状酷似卧牛的礁石下,从怀里摸出半块破碎的玉佩。
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当年被他们兄弟俩失手打碎,一人一半。
他将这半块玉佩小心翼翼地塞进礁石的缝隙里,又从袖口抽出一截早就准备好的麻绳,用一种复杂而独特的手法打上了一个绳结——这是他们儿时在渔船上跟老渔夫学的暗语,代表着“牛礁相见,十万火急”。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迎着猎猎海风,望着远处被炮火映红的天际,低声呢喃:“柱子,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还记得这些……就来找我。”
海浪翻滚,拍打着礁石,发出如同怒吼般的巨响。
就在铁生心中百感交集,准备转身离开这片危险的是非之地时,身后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悄然靠近,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
紧接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不确定,在他身后轻轻唤道:
“哥?”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铁生!
他猛然回头,在昏暗的月光下,正对上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眼睛。
那眼神,他化成灰都认得!
是他!真的是他!
铁生喉头滚动,巨大的狂喜和激动涌上心头,他刚要开口叫出那个魂牵梦绕的名字,就在此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不远处的南城方向陡然传来,火光冲天而起,瞬间照亮了半个夜空,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不到五步的距离。
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尘土和碎石席卷而来,将这短暂而脆弱的重逢,彻底撕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