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热郡是去往青州的必经之路,此地以早穿棉袄午穿纱闻名,出产的瓜果飘香四溢,品质极高。这里的清晨总是笼罩着一层薄雾,柳枝儿站在客栈窗前,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轮廓。
床榻上的孟云锦仍在昏睡,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一直清醒不过来,小姐之前从未这样过。"春桃满脸担忧,往炭盆里加了几块新炭,房间的温度又升高了几分,"已经三天了,再这样下去,小姐撑不到青州。"
柳枝儿转身看向大夫:"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老大夫收回诊脉的手,眉头紧锁如沟壑纵横。他掀开孟云锦的衣袖,露出腕间蛛网状的青紫淤痕,那些纹路在苍白肌肤上如同毒藤蔓延。
"这位娘子中的是'寒髓蛊',非寻常病症,老夫也是第一次诊治到这病。"老大夫声音沙哑,指腹轻按孟云锦寸关尺三脉,"尺脉沉细如丝,寸脉浮而无力,乃是寒毒入髓之象。更兼箭伤引发血虚阳浮,此刻阴阳离决,危在旦夕。"
柳枝儿攥紧了衣袖:"可有解法?"
"需用三味奇药。"老大夫蘸着茶水在桌案上画符般写下药名,"首味蜉蝣镇特产的寒月草,此物生于悬崖石缝,月圆时采者最佳,其性大寒却能引火归元。《本草衍义》有载,可解百种寒毒。"
他枯枝般的手指重点第二个水痕:"次味青州特产的赤阳藤,与寒月草相畏相杀,需以陈年黄酒调和。最后一味..."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处子头日月事血三滴。”
"荒唐!"红隼猛的站起来,剑已出鞘半寸,"哪本医书有此记载?"
"《岭南蛊毒志》。"老大夫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本残卷,翻至某页指着插图,"此蛊表面结霜纹,中者初时畏寒,继而五脏结冰,毒性极烈,需以毒攻毒,取极阴之物入药。这位娘子腕间淤痕已现冰裂纹,若老朽所料不差..."他突然掀开孟云锦衣领,锁骨下方果然有蛛网状青紫。
柳枝儿倒吸一口凉气,那图案宛如冰面裂痕,在莹白肌肤上触目惊心。
“这位小姐大约是十多年前就被下此蛊了,不过老夫也只是按医书记载对症诊断,现实中还是头一回见到实例,经验不足,惭愧惭愧。”
柳枝儿攥紧了衣摆,眉头皱成一团。
十多年前孟云锦才十岁出头,还不到及笄之年,居然已经要承受这种心肺结冰的痛苦了吗?
究竟是什么人这么狠心?居然对一个童孩下这么重的手。
"寒月草须连根带土,用锡盒盛装。"老大夫仔细交代,"用时以银刀断根,沾了铁器便失了药性。回来需用井水浸养,待其发蓝方可入药。"
一旁跟随前来的孟家旧部突然插话:"蜉蝣镇东崖的寒月草最好,但那里现在..."
老大夫摇摇头:"这位娘子体质特殊,必须用蜉蝣镇特产的寒月草做药引。其他地方产的,药效差了三成不止。"
春桃急得直搓手:"可蜉蝣镇现在到处都是官兵..."
"我去。"柳枝儿突然道。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红隼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那些追兵主要是抓孟云锦的。"柳枝儿解释道,"红隼和春桃都是孟云锦身边的人,他们肯定眼熟。反倒是我,嫁入王府没几个月,认识我的人不多。"
春桃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太危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柳枝儿拍拍她的手,"孟云锦是个很厉害的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红隼定定地看了柳枝儿一会儿,突然跪下,额角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若姑娘能回来,奴婢此生认您为第二个主子,从此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她抬起头,眼眶发红:“若有虚言,天打雷劈,下辈子堕入畜生道,受千百遍刀砍火烹!”
柳枝儿吓了一跳,连忙扶她起来:"你何必如此!我是自己想救她,不需要你这样!"
"郑渡。"红隼抹了一把眼睛,朝门喊了一声,那个护送她们来的壮汉应声而来,"你陪柳姑娘去,扮作夫妻。"
郑渡是个三十出头的精瘦汉子,皮肤黝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上下打量了柳枝儿一番,点点头:"倒真像个怀了三个月的小媳妇。"
柳枝儿有些窘,她其实只怀了不到两月,比起之前并没什么变化,只是因为自己太胖有些像“显怀”而已。
准备过程很快,柳枝儿换上粗布衣裙,用灰粉把脸抹暗了些。郑渡则换了身庄稼汉的打扮,腰间别了把砍刀。
"记住,你们是新婚夫妻,去蜉蝣镇养胎。"红隼交代道,"郑渡在那边有个远房表亲开药铺,可以接应。"
春桃含着泪给柳枝儿系上包袱,里面装着几块碎银和一张药方:"一定要小心..."
正午时分,一辆驴车缓缓驶向蜉蝣镇。柳枝儿靠在郑渡肩上,装作疲惫的样子。郑渡则像个疼媳妇的憨厚汉子,时不时给她擦擦汗。
"前面就是关卡。"郑渡低声道,"别紧张,跟着我。"
柳枝儿点点头。
关卡处站着几个差役,正挨个检查过往行人。轮到他们时,一个满脸横肉的差役粗声问:"干什么的?"
"回官爷的话。"郑渡憨笑着递上路引,"带媳妇回娘家养胎。"
差役打量着柳枝儿隆起的腹部:"几个月了?"
"三个月多点。"柳枝儿怯生生地回答,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差役又盘问了几句,见没什么破绽,便放行了。驴车缓缓驶入镇子,柳枝儿这才发现,蜉蝣镇比她上次来时戒备森严多了。街上巡逻的差役多了一倍,每家店铺门口都贴着孟云锦的通缉令,但并没贴在首位,前头最大的一张通缉令上画的是个柳枝儿不认识的年轻男人,约莫不到二十岁,弯眉月牙眼,脸蛋圆圆唇角带笑,底下写着木什么什么,后面俩字柳枝儿不认得,就也没在意。
"先去我表叔的药铺。"郑渡小声道,"他在镇东头。"
药铺比想象中要小,门口挂着"济世堂"的旧招牌。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碾药,见他们进来,眼睛一亮:"小渡来了?"
"表叔。"郑渡行了个礼,"这是我媳妇,带她来养胎。"
老者会意,领着他们进了后堂。确认四下无人后,老者突然压低声音:"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现在全镇都在抓孟家的人!"
"李伯,我们需要寒月草。"柳枝儿直入主题,焦急道:"孟云锦伤重,没有这味药引..."
李伯对柳枝儿直呼孟云锦名讳的举动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寒月草只有官铺才能售卖,如今你们买是买不到了,不过倒是可以去采摘。这草长在镇外的悬崖上,现在那里也有官兵把守。"
他犹豫了一下,"不过...阿吉那孩子经常偷偷去采药..."
"阿吉?"柳枝儿眼睛一亮,"是不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母亲病着?"
"你认识?"李伯惊讶道,"那孩子他娘吃了孟小姐给的药,病情好转不少,这几日看着一直挺高兴的..."
说罢朝后门喊了一嗓子:“阿吉,出来接客!”
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溜了进来,正是柳枝儿在夜市见过的那个男孩。阿吉见到柳枝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李伯指了指男孩:“关于寒月草你们可以问问他。”
听到李伯提到寒月草,男孩突然窜到柳枝儿面前,脏兮兮的小手急切地比划着。
"阿吉说他知道哪里有寒月草。"李伯翻译道,看着男孩手舞足蹈的动作,"他说...东崖石缝里藏着三株七年生的..."
阿吉突然抓起炭条,在地上快速涂画。线条稚拙却传神:陡峭的悬崖,发光的草药,还有几个拿火把的小人。
"官兵把守?"柳枝儿指着画上的小人。
男孩用力点头,又在旁边画了条扭曲的线,手指沿着线条虚划,最后指向悬崖背面。
"他说有条秘密小路。"郑渡眯起眼睛辨认,"从后山绕上去。"
阿吉突然拉住柳枝儿的袖子,另一只手啪啪拍着自己瘦弱的胸膛,眼睛亮得惊人。他做了个攀爬的动作,又指了指柳枝儿微微隆起的小腹,摇摇头。
"他说你身子重,爬不了悬崖。"李伯叹息,"他要替你去采。"
柳枝儿摸了摸男孩毛茸茸的脑袋,和郑渡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后,三人悄悄出了镇子。阿吉像只灵巧的山羊,在崎岖的山路上健步如飞。柳枝儿虽然力气大,但挺着"肚子"爬山还是吃力,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阿吉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一处陡峭的悬崖。
郑渡眯眼望去,果然看见崖壁上有点点蓝光,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崖下巡逻的官兵,火把连成一条长龙。
"我去引开他们。"郑渡解下砍刀,"阿吉带柳姑娘去采药。"
柳枝儿刚要反对,郑渡已经冲了出去,他故意弄出很大动静,很快就把官兵引走了。阿吉拉着柳枝儿,沿着一条隐蔽的小路爬上悬崖。
采药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寒月草通体晶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晕。柳枝儿小心地采了几株放在锡盒中,正要离开,突然听见崖下传来打斗声。
阿吉急的抓耳挠腮,看看柳枝儿又看看悬崖下,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先顾及哪边。
柳枝儿一把把药草盒子塞进阿吉怀里,撸起袖子:"你先回药铺,我去帮他!"
男孩一愣,看着柳枝儿露出的半截粗硕小臂,突然反应过来,快速点了点头,猴子一般灵活地溜走了。
柳枝儿顺着声音找去,只见郑渡被五个官兵围在中间,身上已经挂了彩。柳枝儿本想找个树枝,但左顾右盼也没找到趁手的武器,心下一急,直接赤手空拳冲了上去。
砰!
一个官兵听见声响回过头,但是视线里只出现一个快速逼近的浑圆物体,轰隆隆的冲他迎面冲来,没待他有所反应就感到脸上一阵剧痛,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撞飞出几米远,最后重重跌落在地上。
剩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柳枝儿沙包大的拳头就狠狠砸在其中一人的脸上,那人的鼻骨瞬间塌陷进去,门牙断裂,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嚎叫。她旋风般扫倒两个,郑渡才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趁机绕到对方背后解决了一个,最后一个见势不妙,扔下刀转身就跑。
"不能让他报信!"郑渡急道。
柳枝儿一个箭步追上去,飞起一脚将那人踹下山坡,那人顿觉一股巨力从背后猛然袭来,巨大的推背感让他失去站立的能力,身子叽里咕噜滚下山崖,惨叫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快走!"郑渡拉着她就跑。
两人跌跌撞撞地回到药铺时,天边已经泛白。阿吉早就回来了,正焦急地等着,李伯见他们浑身是血,连忙关紧店门。
"药采到了?"郑渡喘着粗气问。
阿吉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柳枝儿打开一看,几株寒月草完好无损,散发着淡淡的蓝光。
"太好了..."柳枝儿长舒一口气,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柳姑娘!"郑渡一把扶住她,"你受伤了?"
柳枝儿挠挠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除了手背上因为揍人产生了几道浅浅的划痕,其他地方都没有外伤。她笑笑:"没事,小伤..."
话未说完,小腹突然一阵坠痛,柳枝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躺在药铺的里间,满室苦涩的药草味,李伯正在一旁熬药,阿吉蹲在床边,眼睛红红的。
"郑大哥呢?"柳枝儿虚弱地问。
"去准备船了。"李伯低声道,"你们得马上离开,官兵已经开始挨家挨户搜查了。"
柳枝儿挣扎着坐起来:"药..."
阿吉捧出锡盒,献宝似的递到她眼前。
柳枝儿接过盒子,突然将阿吉搂进怀里:"谢谢你,小英雄。"
阿吉感觉自己的脸颊一下子陷入一摊软肉里,脸颊噗的一下就红了,急忙抽身出来胡乱比划,指指外面又指指自己,示意自己要出去看看郑渡需不需要帮忙之类,接着红着脸一溜烟跑掉了。
柳枝儿一时失笑。
她突然想起什么,指尖轻抚小腹,那里隐隐的坠痛仍未消散:"对了李伯,您帮我看了脉象是吗,那我腹中的孩子可否…"
李伯捣药的手顿了顿,药杵在铜臼里发出滞涩的摩擦声,思索了一阵才哑声道:"胎气受了惊悸,服几剂安神药便好,娘子眼下最要紧的是养足精神。"
"可这腹痛是..."
"寻常妇人有孕也会如此!"李伯突然拔高声音,药杵"哐当"砸在案上。见柳枝儿怔住,他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又放缓语气,"寒月草既得,速速动身才是正理。"
话音未落,后窗"砰"地被撞开,阿吉滚进来,满脸污泥混着泪痕,手指痉挛般指向镇口方向,又在脖颈处横划一道——是杀头的动作!
"郑渡被抓了?!"柳枝儿霍然起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