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蟠龙金柱依旧,琉璃瓦顶依旧,然而殿内的空气,却沉重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女帝薛素素高踞龙椅,一身明黄龙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精心描画的远山黛眉紧紧蹙起,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扶手上冰冷的金龙头,留下深深的印痕。
霍不疑垂手侍立在御阶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像。
兵部尚书陈庆年、礼部尚书孔祥庆等重臣分列两旁,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殿外风雪呼号,更添殿内几分寒意。
“北边还没有新的军报传来?”
薛素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焦躁,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自从金帐王庭方向彻底断绝消息,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如毒蛇般缠绕在她心头。
兵部尚书陈庆年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干巴巴的,
“风雪阻道,驿路断绝。最后的消息,还是十日前,提及金帐王庭似有异动,金兀术病重、”
薛素素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
“金兀术那个老匹夫,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朕问的是秦骁!那个土匪!他在哪里?他的兵在干什么?霍不及的五万新军呢?为什么也杳无音信?!”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向霍不疑。
霍不疑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秦骁盘踞清远,纵有几分蛮勇,然困守苦寒之地,又与我新军对峙,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报!八百里加急!北境大捷!”
一个凄厉到变调、仿佛用尽生命所有力气嘶喊出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紫宸殿外!瞬间撕裂了殿内凝重的死寂!
紧接着,殿门被猛地撞开!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覆盖着厚厚冰凌、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信使,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
他身上的驿卒号服破碎不堪,脸上是冻伤和长途奔波的极度疲惫,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充满了极致的震撼和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
“陛下!大捷!天大的捷报啊!”
信使扑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却不是因为悲伤。
他高高举起一个用数层油布包裹、依旧沾染着冰雪和暗红色污渍的沉重铜匣,那污渍,分明是干涸的血迹!
“金帐王庭破了!金兀术死了!金都仑只身逃亡!金帐狼国亡了!是柱国公秦骁亲率大军,千里奔袭雪夜破王庭!犁庭扫穴!金帐已成历史!”
信使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段话,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紫宸殿每一个人的心上!
“什么?!”
“这不可能!”
“金帐亡了!”
“秦骁干的!”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质疑声、倒吸冷气声响成一片!
陈庆年目瞪口呆,孔祥庆肥胖的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霍不疑那万年不变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你说什么?给朕再说一遍!”薛素素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而剧烈摇晃。
她死死盯着那个染血的铜匣,尖厉的声音带着颤音,“金帐王庭破了?”
“千真万确啊陛下!”信使激动地以头抢地,“柱国公神兵天降!北府玄甲所向披靡!金顶河谷尸横遍野!”
“哐当!”
一面折叠着、却依旧能看出巨大轮廓和狰狞金狼图案的旗帜,从铜匣中滑落出来!
重重地摔在紫宸殿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之上!旗面上满是刀剑劈砍的破洞、烟熏火燎的痕迹,还有大片大片早已变成黑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污!
那曾经象征无上威严的金狼,此刻蜷缩在尘埃和血污里,黯淡无光,充满了破灭与死亡的屈辱气息!
同时掉落的,还有一顶镶嵌着硕大宝石、却被削去半边、沾染着污秽雪泥的金狼纛旗!
这两样象征金帐汗权、曾让大奉北境百年战栗的神器,此刻如同最卑贱的垃圾,被弃置在紫宸殿的中央!
死寂!绝对的死寂!
所有质疑、所有喧哗,在这一刻戛然而止!紫宸殿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风雪拍打窗棂的呜咽。
陈庆年死死盯着那面破旗和王冠,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喃喃道:
“是真的,百年大患竟真亡了。”
孔祥庆肥胖的身体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被旁边同样面无人色的官员勉强扶住,他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全完了。”
霍不疑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比殿外的风雪还要惨白阴沉。
他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秦骁竟真做到了!踏破王庭!
他苦心孤诣维持的平衡,他寄予厚望用来制衡甚至剿灭秦骁的五万新军,在如此滔天功业面前,瞬间成了笑话!成了他霍不疑无能的注脚!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猛地炸响!
薛素素!她状若疯魔,一把推开试图搀扶她的女官,踉跄着冲下御阶!
头上的九龙含珠凤冠因剧烈的动作而歪斜,珠翠叮当乱响。
她冲到大殿中央,死死盯着地上那面破旗和残冠,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烧成灰烬!
“秦骁!土匪!逆贼!”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丹凤眼死死瞪向殿门之外,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将那个身影碎尸万段!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嫉妒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尖厉刺耳:
“他一个被朕褫夺兵权、逼得落草为寇的逆臣!他凭什么能踏破金帐王庭!凭什么能立下这不世之功!”
她歇斯底里地挥舞着手臂,精美的指甲划破了自己的掌心也浑然不觉。
“朕才是天子!朕才是这九州的共主!”
她猛地转身,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一把死死揪住霍不疑的蟒袍前襟,凤目圆睁,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霍不疑脸上,声音嘶哑而绝望:
“霍爱卿!你的新军呢?霍不及呢?五万人马为什么拦不住他?为什么让他成了气候?为什么!”
霍不疑被薛素素揪得一个趔趄,脸上那层伪装的平静彻底碎裂,露出底下铁青的底色和难以遏制的羞恼。
他猛地挣脱薛素素的手,声音冰冷如同淬毒的匕首:“陛下!现在质问臣有何用?秦骁已成滔天大患!其势已成!坐拥覆灭金帐之不世威名,手握虎狼之师!下一步,他的马蹄会踏向何方?这紫宸殿吗?”
紫宸殿三个字,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薛素素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踩到那冰冷残破的金狼王冠,一个趔趄,再也支撑不住。
“噗通!”
曾经高高在上、威严煊赫的大奉女帝,薛素素,如同被抽走了所有脊梁骨,重重地、狼狈不堪地跌坐在了象征着她至尊权力的金砖地面之上。
歪斜的凤冠滚落一旁,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几缕青丝垂落在苍白失神的脸上,龙袍沾染了尘埃,手掌被自己掐破的伤口渗出鲜血,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她坐在那里,坐在那面破败的金狼大旗和残破的王冠旁边,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精美的藻井,仿佛一尊被骤然抽离了灵魂的华美瓷器。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女帝失魂落魄的、如同梦呓般的低喃在回荡:
“完了,全完了,朕的江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