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砸在青石板上的脆响,像一记耳光抽在整个凌家脸上。
凌夜垂首站着,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黏腻的温热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地,晕开两朵小小的、无人看见的血梅。演武场高挂的红灯笼,把苏清雪盛装的身影拉得颀长,投下的阴影恰好覆盖住他洗得发白的旧鞋。
“凌夜。”
少女清凌凌的嗓音,淬着冰渣,响彻死寂的演武场。
“十年了,你还是个连灵气都感应不到的废物。”苏清雪下巴微扬,脖颈线条优美如天鹅,眼底却只有毫不掩饰的鄙夷,“这婚约,是拴在我苏清雪脚踝上的枷锁,是钉在我苏家门楣上的耻辱钉!今日,当着青云城诸位叔伯的面,我苏清雪——”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砸得凌夜耳膜生疼:
“——休、夫!”
轰!
满场哗然如沸水炸锅。怜悯、讥讽、幸灾乐祸的目光,毒针般从四面八方扎来。高台上,凌家大长老凌震山面无表情,眼皮耷拉着,仿佛脚下发生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其他几位长老,或摇头叹息,或干脆别过脸去。
休夫!女子休夫!在这天渊大陆,这是比当众扒光衣服游街更甚的奇耻大辱!
凌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十年前剜骨夺体的剧痛,仿佛在这一刻复苏,顺着断裂的经脉狠狠噬咬他的灵魂。十岁生辰夜,那个撕裂他一切的黑影…家族十年如一日的冷粥与白眼…无数个在破败小院中对着星空无声嘶吼的夜晚…所有画面在屈辱的火焰中焚烧,最终凝成眼底一片死寂的寒潭。
“清雪侄女言重了。”凌震山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凌夜…确实配不上你。这婚约,早该解了。”
尘埃落定。凌家,亲手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撕得粉碎。
苏清雪唇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弧度,纤纤玉指随意一指地上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凌夜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这腌臜东西,还你。”
凌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脊梁骨仿佛生了锈,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低一寸,无数道目光便在他背上剜下一块肉。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玉佩。就在他即将握住时——
一只镶着金丝云纹的靴子,狠狠踩在了他的手背上!
剧痛传来,指骨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
“哎呀,不好意思。”轻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凌家旁系第一天才,凌风,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靴底恶意地碾了碾。“手滑了。我说废物夜,这玉佩脏了清雪小姐的手,你还捡它作甚?不如…给我当个夜壶坠子?”他身后几个跟班哄笑起来。
凌夜没动。他甚至没抬头看凌风一眼。目光死死定在靴子与手背接触的地方,那一片迅速淤紫的皮肤下,是他几乎捏碎的玉佩边缘。
“拿开。”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压抑着岩浆般的暴戾。
“哟?还硬气?”凌风脚下加力,狞笑,“一个连爹娘都克死的天煞孤星,一个被女人当众休掉的废物,也配跟我横?认清你的位置!垃圾,就该待在垃圾堆里!”
“垃圾堆”三个字,像点燃炸药桶的最后火星。
轰——!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被凶戾与绝望浸透的暴怒,毫无征兆地冲垮了凌夜苦苦维持的麻木外壳!他猛地抬头,那双死水般的眸子,此刻翻涌着滔天的血海!十年积压的恨意、屈辱、不甘,化作实质的凶光,狠狠刺向凌风!
凌风被那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脚下力道不由一松。
就是现在!
凌夜野兽般低吼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被踩住的手猛地向上狠掀!同时另一只手抓起地上的玉佩,狠狠砸向凌风面门!
“找死!”凌风猝不及防,狼狈后仰躲开玉佩,脸颊却被尖锐的玉角划出一道血痕。他勃然大怒,灵气瞬间灌注右拳,带起呼啸风声,狠狠砸在凌夜胸口!
嘭!
骨骼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凌夜如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演武场边缘的石柱上,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破旧衣襟。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
“不知死活的东西!”凌风抹了把脸上的血痕,眼神阴毒如蛇,“把他拖去‘葬剑谷’!让这废物和那些破铜烂铁一起烂掉!
凌夜被粗暴地扔在冰冷的乱石堆上。肋骨断了两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葬剑谷,凌家禁地,传说上古战场一角,无数残破兵刃堆积如山,经年累月,滋生出浓得化不开的阴冷煞气。风声呜咽,如同万千亡魂在耳边哭嚎。
“呸!便宜你了,废物!”凌风朝地上啐了一口,带着跟班扬长而去。
阴冷的煞气无孔不入,侵蚀着凌夜虚弱的身体。伤口流出的血,很快变得冰凉粘稠。意识在剧痛和冰冷中沉浮。
“要死了吗…”念头模糊闪过。不甘!滔天的不甘如同地狱之火灼烧灵魂!苏清雪鄙夷的脸,凌风狞笑的靴底,长老们冷漠的眼…一幕幕在眼前闪回。
“力量…给我力量!”他在心底无声咆哮,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鲜血从嘴角溢出。“哪怕…坠入魔渊!”
仿佛回应他灵魂深处最绝望的嘶吼,右手无意间触碰的一块松动石板,猛地向下一陷!
咔嚓!
石板下,露出一个仅容手臂深入的幽暗孔洞。一股难以言喻的凶戾、贪婪、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气息,骤然爆发!
凌夜瞳孔骤缩!在那孔洞底部,一柄剑斜插着。
剑长三尺,通体漆黑,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剑身布满暗红色的诡异锈迹,如同凝固的污血。剑格扭曲成獠牙交错状,护手处则是一只狰狞闭目的兽首浮雕。整柄剑散发着不祥、疯狂、毁灭的气息,仅仅是看一眼,就让人神魂悸动!
【噬血】!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烙印在凌夜濒临崩溃的意识里。渴望!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渴望,压倒了恐惧!仿佛这柄剑,就是他绝望深渊中唯一的稻草!
“给我!”凌夜低吼,不顾一切地将手伸向那柄凶剑!
指尖触碰到冰冷剑柄的刹那——
嗡!!!
恐怖的嗡鸣瞬间炸响!葬剑谷内,万千残兵断刃齐齐震颤悲鸣!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凶煞之气,如同苏醒的远古凶魔,顺着剑柄狠狠冲入凌夜手臂!
“啊——!!!”
无法形容的剧痛!比剜骨夺体更甚百倍!凌夜感觉自己的血液、筋肉、骨髓、甚至灵魂,都在被一股贪婪到极致的力量疯狂撕扯、吞噬!生命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与此同时,一股充斥着暴虐、杀戮、毁灭一切意念的凶戾意志,蛮横地撞入他的脑海!
“杀!杀!杀!”
“血!更多的血!”
“毁灭!吞噬一切!”
混乱的嘶吼在脑中炸开,瞬间冲垮了他残存的理智堤坝!
“呃…吼…”凌夜喉咙里发出非人的、野兽般的低吼。他的双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猩红吞噬!皮肤下的血管根根贲张凸起,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纹路!一股肉眼可见的暗红色凶煞之气,如同燃烧的魔焰,从他周身毛孔喷薄而出,缠绕翻滚!
剧痛依旧,但身体里却诡异地涌动着爆炸性的、毁灭性的力量!仿佛轻轻一握,就能捏碎山岳!代价是生命在飞速流逝,意识被凶念疯狂侵蚀!
就在这时——
“咦?那废物还没死透?去看看他骨头还剩几根!”凌风戏谑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次传入谷中。
凌风带着两个跟班,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重新踏入葬剑谷。然而,当他们看清谷中景象时,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化为无边的惊骇与恐惧!
血色的残阳下,那个本该奄奄一息的“废物”,正缓缓从乱石堆中站起。
他低垂着头,黑发无风狂舞。周身缠绕着粘稠如血的暗红煞气,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凶戾威压。手中,紧握着一柄造型狰狞、仿佛刚从血池捞出的恐怖黑剑!剑身嗡鸣,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弥漫的煞气。
凌夜缓缓抬起头。
一双完全被猩红占据、没有半分人类情感的兽瞳,死死锁定了凌风三人!
嘴角,咧开一个僵硬而残忍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如同饥饿的凶兽发现了血肉。
“怪…怪物!”一个跟班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欲逃。
“吼——!”
回应他的,是一声震彻山谷、充满纯粹杀戮欲望的咆哮!
暗红色的身影,动了!
快!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极限!原地只留下一道淡淡的血色残影!
噗嗤!
利刃切割血肉的闷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刺耳声,在死寂的谷中炸开!
那个转身欲逃的跟班,身体还保持着前冲的姿态,头颅却已高高飞起!断颈处,血泉喷涌如瀑!无头的尸体又踉跄跑出两步,才轰然倒地!
滚烫的鲜血溅在凌风脸上,带着浓重的腥气。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凌风脸上的惊恐彻底扭曲,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那具无头尸体,又看向那个沐浴在血雨中、手持魔剑缓缓转身的“怪物”。
凌夜赤红的兽瞳,已经转向了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砧板上的肉。
“不…不要过来!”凌风肝胆俱裂,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尖叫着,体内灵气疯狂运转,家族绝学“裂石掌”毫无保留地轰向凌夜!掌风呼啸,隐隐有开碑裂石之威!
然而,面对这足以重创寻常武徒的一掌,被凶煞支配的凌夜,竟是不闪不避!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笑,手中噬血剑随意一挥!
嗤啦——!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暗红血芒,撕裂空气!
凌风全力轰出的掌劲,如同撞上烧红烙铁的薄冰,瞬间消融溃散!血芒去势不减,轻易斩断了他格挡的手臂,紧接着,狠狠劈入他的胸膛!
“呃…”凌风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内脏隐约可见。凶煞之气疯狂涌入,瞬间摧毁了他的生机。
“为…什么…”他死死盯着凌夜那双毫无人性的赤瞳,吐出最后几个字,眼中带着极致的悔恨和不解,轰然倒地。
最后一个跟班早已吓瘫在地,裤裆湿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连求饶都喊不出来。
凌夜拖着噬血剑,一步步向他走去。剑尖在碎石上拖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溅起点点火星。每一步,都像踩在对方濒临崩溃的心脏上。
“饶…饶命…”那跟班涕泪横流,瘫软如泥。
回答他的,是凌夜高高举起的噬血剑!剑身嗡鸣,血光大盛,仿佛在渴望着新的祭品!
就在血剑即将斩落的瞬间——
“呃啊啊啊——!!!”
凌夜突然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嚎!他猛地抱住头颅,噬血剑脱手坠落,深深插入地面!
反噬!更凶猛的反噬如同海啸般袭来!
凶煞意志退潮,短暂的、非人的力量消散,留下的只有千疮百孔的身体和濒临崩溃的灵魂!生命力被疯狂抽取后的极致虚弱感、经脉被煞气寸寸撕裂的剧痛、意识被凶念冲击后的眩晕撕裂感…所有痛苦叠加爆发!
他跪倒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痉挛着。双手死死抠进坚硬的地面,指甲翻卷,鲜血淋漓。赤红的双瞳中,猩红与属于“凌夜”的挣扎痛苦疯狂交替闪烁。
“嗬…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力量…这就是代价!向魔鬼借力的代价!每一次爆发,都离彻底沦为剑下疯魔更近一步!
就在他感觉意识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和痛苦彻底吞噬时——
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降临!
葬剑谷内肆虐的煞气,在这股气息面前,如同遇到克星般瞬间凝固、退缩!
凌夜艰难地抬起头。
血色的视野边缘,一双纤尘不染的白色云纹锦靴,踏在染血的碎石上。
顺着那流云般的衣摆向上看去——
一袭胜雪白衣,在血色残阳与呜咽的煞风中,静立如万古冰峰。墨玉般的长发被风拂起几缕,衬着一张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绝美容颜。肌肤欺霜赛雪,眉眼如画,鼻梁秀挺,唇色极淡,宛如冰雕雪琢而成。
然而,那双眸子,却比葬剑谷最深处的寒冰更冷。没有一丝温度,没有半分波动,只有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与…一丝探究的兴味。
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凌夜身上,又扫过他身旁插在血泊中的噬血剑。那眼神,不像在看人,更像是在看一件…染了血的、值得研究的凶器。
“以身为饲,引动凶兵?”清冷如碎冰撞玉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情感。“有趣。”
她缓缓抬起一只完美无瑕的玉手,对着地上嗡鸣震颤的噬血剑,屈指轻轻一弹。
咻!
一道冰蓝色的流光,细如发丝,却带着冻结万物的恐怖寒意,精准地击中剑身!
嗡——!
噬血剑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哀鸣,剑身上翻腾的血煞之气如同被冰封般瞬间凝固、溃散!那股几乎将凌夜撕碎的凶戾意志,竟被这轻描淡写的一指,硬生生镇压下去!
反噬带来的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凌夜濒临崩溃的意识终于抓住了一丝喘息之机。他大口喘息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这个神秘出现的白衣女子,震惊、恐惧、疑惑、还有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希冀…复杂情绪在眼底翻涌。
白衣女子——玄璃,目光淡漠地落回凌夜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布满血污的脸上。
“半废之躯,竟能承载此等凶煞,更引动了一丝…本源残留?”她红唇微启,清冷的声音如同宣判,清晰地传入凌夜耳中。
“你这残躯,配这柄凶剑…”
她顿了顿,那双冰封万载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仿佛发现新奇玩具般的波动。
“…倒也算是一件堪用的兵器胚子。”
寒风卷起她雪白的衣袂,背景是尸骸、残兵与尚未凝固的鲜血。
她看着狼狈不堪、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凌夜,抛出了那句决定命运的话语:
“想活?想驾驭它?”
“跟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