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断尘山的雾气还凝在松针上,茶欣璎的木剑就已经劈开了晨露。
慕清和总站在不远处的青石上看她。他穿月白的素色长衫,袖口被山风卷得轻晃,手里总捏着一卷医书,却不怎么翻。“腕力沉三分,剑尖才不会飘。”他声音清淡,像山涧水漫过石床,“你是要报仇,不是要做戏。”
茶欣璎咬着牙收势,掌心磨出了血,血珠沁在木剑的把手上,洇成一小片深色。她不说话,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水桶,往山后的泉眼走。山路陡,她走得踉跄,桶沿晃出的水溅湿了裤脚,凉丝丝地缠在脚踝上——这是师父定下的规矩,每日晨起练剑,而后挑满缸水,再去药圃侍弄那些带着苦味的草木。
药圃在竹屋旁的坡上,种着当归、白术,还有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草。慕清和教她认药,说“伤人者易,救人者难,若连草木性情都摸不透,练再多剑也是匹夫之勇”。她蹲在地里拔草,指尖被锯齿草割出细痕,却不敢像从前在家那样掉眼泪。有次她盯着一株垂死的三七发呆,慕清和忽然说:“这草断了根,你再浇水也活不了。有些事,和这草一样。”
她猛地抬头,看见师父慕清和正将一株新苗插进土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阳光透过他鬓角的发丝,在泥土上投下细碎的光。
午间的饭食总是简单的,糙米饭配着清炒的野菜,偶尔有慕清和用弹弓打下的山雀,肉香能飘满半个山谷。他吃饭时极静,只听见碗筷轻碰的声响。茶欣璎却总吃不安稳,总觉得这片刻的暖,像雾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午后多半是看书。慕清和的竹屋里有个旧书架,一半是医书,一半是秀钭诀。他不逼她背那些拗口的经络图,只让她抄《清心诀》。“手要稳,心才能定。”他握着她的手教她握笔,指尖的温度透过宣纸传过来,带着草药的淡香,“你看这墨迹,太急了就会洇开,和你的剑一样。”
茶欣璎的字起初像她的剑,锋芒毕露却歪歪扭扭,后来渐渐沉了些,笔画里总算有了几分韧性。
竹屋的窗棂漏进几缕晨光,落在慕清和刚整理好的书架上。茶欣璎正弯腰擦拭案几,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顶层一格,压在《百草图谱》下的蓝布封面上,绣着三个银线小字——“绣针诀”。
她指尖一顿,抹布上的水渍滴在青石地面,洇开一小片湿痕。这些日子跟着师父练的都是扎马步、劈木剑,招式刚猛,磨得她手心满是厚茧。可那“绣针诀”三个字,像带着钩子,勾得她想起从前在茶家绣阁里,春桃教她用银针挑绣并蒂莲的模样。
“师父,”她直起身,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那本《绣针诀》……是武功谱吗?”
慕清和正坐在竹榻上碾药,闻言抬眼,目光落在书架顶层,淡淡“嗯”了一声。
“弟子想学。”茶欣璎上前一步,掌心不自觉攥紧,“木剑太沉,我……”她想说自己总也劈不开顽石,话到嘴边却变成,“我觉得针更顺手。”
慕清和将碾药的青石杵放下,药粉簌簌落在臼底。“绣针诀看着轻巧,实则最考内力。”他起身取下那本蓝布册子,书页泛黄,封面上的银线绣字已有些褪色,“寻常暗器讲究力道,这绣针诀却要把内力凝在针尖,穿风无声,入木三分。你劈柴时连手腕都稳不住,学它做什么?”
茶欣璎盯着他手中的册子,喉头发紧:“我能稳。”她想起火海里那些冰冷的刀锋,想起春桃倒在血泊里时,自己连一枚银针都没能递出去,“针能绣花,也能……杀人,对吗?”
慕清和的指尖在封面上停顿片刻,忽然翻开一页。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笔勾勒着女子拈针的姿态,指尖微挑,银针斜指,竟与她从前绣莲时收针的手法有七分相似,只是那线条里藏着的凌厉,绝非闺阁手艺。
“看好了。”他屈指一弹,案几上一枚缝补衣衫的银针应声跃起,落在他指间。只见他手腕轻旋,银针如游丝
傍晚时分,她常看见慕清和坐在崖边吹笛。笛声不高亢,也不悲伤,只是绵长,像能绕着断尘山的峰峦打个转。她有时会偷偷停下手里的活听,听着听着,就想起茶家院里的紫藤花,想起母亲笑着喊她“阿璎”。
“师父,”有次她忍不住问,“你从不问我仇家是谁吗?”
“等你更能在三尺之内,取人要害于无形。”“你自然会告诉我。”
那晚她练习银针如何应声跃起,银针一次次砸在桌子上,发出闷响。茶欣璎疲倦不堪,可心里那团火,却好像被这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浇得又添了几分韧劲儿。竹屋里的灯一直亮着,像座沉默的山,陪她在这断尘山里,慢慢把碎掉的自己,一片一片捡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