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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芝麻
奇闻异事 类型2025-09-30 首发时间6.6万 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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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疆菌祸
作者:陈芝麻本章字数:1.6万更新时间:2025-09-30 01:07:54

多年以后,当苏半夏伫立在已成焦土的回春堂废墟之上,指尖拂过那半块被诡异菌丝缠绕腐蚀、字迹斑驳的“悬壶济世”匾额残骸时,鼻腔深处总会猝然刺入那个遥远午后混杂的气息——陈年药柜的沉厚木香、山雨欲来时泥土蒸腾的腥气,以及一股……来自南疆万山深处、带着甜腻腐烂意味的冰冷腐朽。那个瞬间,祖父苏怀素那双枯枝般搭在“铁掌震山河”雷万钧腕脉上的手指,以及指尖骤然凝出的、闪烁着妖异微芒的霜华,便会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

彼时,“江北回春堂”苏家,仍是杏林仰望的泰山北斗。淮水之滨的白墙黑瓦大宅,庭院深深。药圃里奇花异草葳蕤生香,晒药场上各色药材铺陈如锦绣,空气中终日弥漫着令人心安的草木清苦之气。前堂门庭若市,“妙手仁心”、“生死人肉白骨”的鎏金匾额在阳光下灼灼生辉。与之分庭抗礼的“滇南青囊堂”何家,则隐于十万大山瘴疠云雾之中,神秘莫测。传闻何家祖传一部《回生卷》,载有沟通天地元气、逆转生死的“天回九针”,更有诸多取自绝壁深涧的剧毒异草与诡谲虫蛊之术。世人并称“南何北苏”:苏家精方药君臣佐使,以金石草木调和阴阳,治病如春风化雨;何家则独步经络脏腑本源,以金针引动玄奥气机,手段近妖通神。两家虽有百年守望之谊,亦存道统之争的暗涌,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那个午后,绝非问诊吉时。浓重的乌云如同饱浸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苏家宅邸的飞檐斗拱之上,将白昼吞噬成昏黄。空气粘稠如凝固的铅灰浆液,连廊下那只平日聒噪的画眉也蜷缩笼中,喙喙紧闭。一股沉重肃杀之气,无声地弥漫在回春堂正厅。

祖父苏怀素,这位以一手“春风化雨针”名动天下、德高望重的杏林魁首,罕有地穿上了箱底那件象征最高礼仪的云锦医袍。袍上暗金丝线绣制的松鹤延年图,此刻透不出一丝祥和。他清癯的面容紧绷如铁,雪白长眉紧锁,沟壑纵横的脸上笼罩着寒冰般的凝重。身后分立着核心弟子与闻讯赶来的江湖名宿,个个屏息凝神,目光如被磁石吸附,死死钉在堂中那张紫檀木雕花卧榻之上。

榻上之人,壮硕的身躯此刻瘫软如泥,正是威震七省绿林、跺跺脚半个江湖都要震颤的总瓢把子——“铁掌震山河”雷万钧!这位素以横练硬功和狂暴掌力著称的豪雄,此刻面如金箔,双颊深陷,眉宇间死气凝结。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胸膛——曾贲张起伏如风箱,此刻却陷入深潭般的死寂,不见丝毫起伏。唯有贴近他那冰冷的手指,才能勉强捕捉到一丝微弱欲绝、冰寒刺骨的脉息,证明这具躯壳尚未彻底归于尘土。

苏怀素枯瘦的手指,稳稳搭在雷万钧右手腕脉寸关尺三处。他闭目凝神,指尖感受着那游丝般细微、却又冰寒彻骨的搏动。时间在压抑的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格外漫长。终于,他缓缓收回手指,指尖赫然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泛着奇异青灰色泽的寒霜!那霜气非但不化,反而隐隐透出一丝令人不安的幽绿微芒。

“师…师父?”身后的大弟子程砚秋,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惶,“这…这脉象…莫非是古书上记载的‘六阴绝脉’?非人力所伤,乃天地之劫啊!”堂内众人无不倒吸冷气,脸色煞白。六阴绝脉,医书所载近乎诅咒的绝症,涉及人身最隐秘的核心脉络,一旦断绝,生机如悬蛛丝,顷刻即断。

“非毒,非寻常内外伤,亦非走火入魔。”苏怀素的声音嘶哑,字字千钧,“此乃‘人为之绝’!有绝顶高手,以阴毒诡谲至极的秘法,强行截断了他周身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足厥阴肝经、手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手太阴肺经——维系生机的六处阴维大脉!”他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扫过雷万钧看似无恙的躯干,最终落于其右手腕脉门处。众人随其目光细看,才惊觉那看似完好的皮肤下,竟有三道比发丝还细、深黑如墨的线痕,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如同活物蠕动的方式,沿着手臂内侧向上蜿蜒!黑线所过之处,皮肤下的筋肉隐隐透出青黑之气,微微鼓胀,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内里钻行。“生机悬于一线,外力稍触,或时辰一到,丝断魂消。”

断脉锁魂!这已非寻常江湖仇杀的手段,而是近乎传说中的魔功邪法!何人能有如此通玄歹毒的修为,对雷万钧这等顶级高手施以此术?目的何在?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爷爷……”一个稚嫩却竭力镇定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年幼的苏半夏,一身素净青衣,踮着脚尖,小手紧攥着祖父厚重医袍的衣角,澄澈的眼眸里盛满忧虑。“‘悬丝’……还能接上吗?”她仰着小脸,望向祖父写满沉重的面庞。

苏怀素低头,看着孙女酷似早逝爱子的眉眼,眼中掠过深沉的痛楚与无力。他沉重地摇了摇头,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与低垂的乌云,投向南方那片云雾缭绕、瘴气弥漫的遥远之地——滇南十万大山。“悬丝易断,断脉难续……”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宿命般的叹息,“天地玄机,造化莫测。若说普天之下,还有人能窥破此‘人为之绝’,觅得一线逆天改命的生机……”他的话戛然而止,未尽之意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每个人的心头激起惊涛骇浪。

唯有那神秘的青囊堂何家!唯有那传说中以金针沟通天地、逆转生死的《回生卷》与“天回九针”!

就在绝望的阴云即将彻底凝固整个回春堂时,一阵极其怪异的声音,突兀地撕裂了庭院的死寂,从紧闭的朱漆大门外传来。

初时细微,如同千百只细小而坚硬的虫子,在用尖锐口器疯狂啃噬、刮擦着厚实的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窸窸窣窣”声。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瘆人心魄。紧接着,声音变得粘稠湿滑,仿佛有某种巨大、体表布满吸盘和粘液的软体生物,正用它滑腻的身躯,缓缓地、一寸寸地向上攀附着高大的门扉!声音沉闷而规律,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粘滞感。

守门弟子脸色霎时灰白如脚下青石,冷汗涔涔。为首者猛抽半截长剑,寒光乍现,厉声喝道:“门外何方妖邪?!速速报上名来!”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无人应答。只有那越发清晰、逼近的刮擦蠕动声,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耳膜,激起层层恐惧的鸡皮疙瘩。那声音仿佛并非来自门外,而是贴着每个人的头皮在摩擦钻探!

苏怀素眼中精芒爆射,凝重如铁的脸上掠过惊疑。宽大的云锦袍袖无风自动,一股温暖浑厚的气场如无形涟漪荡开,驱散堂内阴寒。他一步上前,越过众人,面向大门,沉声如锤:“开门!”

“吱嘎——呀——”

沉重的门轴摩擦声撕裂压抑的空气,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门外景象,展露无遗。

没有狰狞猛兽,也无千军万马。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溅起迷蒙水雾,视线一片混沌。就在这片混沌水雾中央,一个身影静静地“钉”在那里。

来人异常高大,却枯瘦如被风暴摧残过的朽竹,裹在一件被雨水浸透、污浊不堪的长大斗篷里。厚重的兜帽深陷,几乎遮住全部面容,只在狂风吹拂的缝隙里,露出一个冷硬、毫无血色的下巴。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篷褶皱疯狂流淌,在脚下汇成浑浊的水洼。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姿态。他并非站立,而是以一种极度僵硬的姿势“钉”在那里。斗篷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了他赤着的双足——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足!

那脚惨白如水中浸泡多日的死尸,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蜡质光泽。更恐怖的是皮肤之下,密密麻麻布满虬结凸起的青黑色脉络,如同无数狰狞扭曲的树根,在皮肤下有规律地、缓慢地搏动着!仿佛有某种邪恶的生命力在其中奔流。而且,围绕着他惨白的脚踝和小腿,密密麻麻攀附着数十条细长、半透明、散发着微弱幽绿色磷光的……菌丝!它们在冰冷的雨水中妖异地摇曳、舒展、蠕动,如同活物。菌丝的末端深深扎入潮湿的青石板缝隙,肉眼可见地汲取着地底养分,使得周围的石板缝隙泛出一种诡异腐败的深绿色!

“妖孽!受死!”苏家首席弟子程砚秋肝胆俱裂,恐惧化为暴怒,长剑呛啷出鞘,寒光直指那诡异身影。

斗篷人却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恍若未觉。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同样惨白、骨节粗大变形、指甲乌黑尖锐如鸟爪的手。无视吞吐寒芒的剑尖,他开口了。

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两块朽木在反复摩擦,又似破旧风箱艰难喘息,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浓重的痰音和金属刮擦般的刺耳感,却异常清晰地穿透哗哗雨幕,钻入每个人的耳蜗:

“苏…怀素…故人…远来…求…一线…生…机…”

话音刚落,他身体猛地剧烈一晃,仿佛一句话已耗尽残存之力。攀附小腿上的发光菌丝骤然暴涨数寸,如同受惊毒蛇般疯狂舞动!更骇人的是,菌丝顶端缓缓分泌出点点粘稠、散发令人作呕甜腻腐坏气息的透明液珠!一股混杂着绝望、深入骨髓的腐朽以及绝非人类的冰冷邪异气息,如同实质的污浊浪潮扑面而来,让靠近者胃里翻江倒海,本能后退。

苏怀素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浑浊老眼死死盯住那人脚踝上疯狂扭动的发光菌丝和搏动虬结的青黑脉络,一个尘封多年、曾在数十年前掀起医道江湖滔天巨浪的名字,如同九天惊雷般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他不顾瓢泼冷雨,一步踏出回春堂高高的门槛,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与深埋心底的惊骇:

“何…济世?!是你?!苍天无眼…你竟还活着?!你这身…这身‘附…骨…之…疽’…究竟从何而来?!”

被唤作“何济世”的斗篷人身躯剧震!攀附其身的发光菌丝感受到主人情绪波动,舞动得更加疯狂暴烈,顶端分泌的腐臭粘液几乎连成线!他竭力想抬头,兜帽阴影深处,两点幽绿如鬼火的光芒极其短暂地一闪而逝,随即湮灭于无边痛苦与浑浊的死寂。

“呵…呵…苏…兄…”何济世的声音破碎如撕裂帛布,每个字都夹杂着令人心肺欲裂的沉重痰音和尖锐的吸气声,“…劫数…天大的…劫数…青囊堂…《回生卷》…都…都…没了…”他竭力想表达清晰,话语却被剧烈的喘息和喉间怪响切割得支离破碎。

“没了?!”这两个字如同裹挟万钧之力的雷霆,狠狠劈在苏怀素心脏之上,让他高大身躯也不由一晃。青囊堂何家!那个传承数百年、深藏滇南秘境、守护着被无数医者视为圣典《回生卷》的家族!那部记载生死奥秘、能令白骨生肌的无上针法源头!何等滔天劫数,能令底蕴深厚、手段通天的何家一朝覆灭?何方神圣,拥有如此毁天灭地之力?

何济世毫无征兆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嗽声如同破败风箱濒死挣扎,带着撕裂脏腑的惨烈。他惨白皮肤下虬结的青黑脉络如同投入沸油的活蛇疯狂窜动起伏!他甚至咳出几块凝固如腐败内脏的黑色块状物,混杂在污血中喷溅于湿地,散发出更为浓郁的甜腥腐臭。他痛苦佝偻身体,用那只布满可怖脉络的手,颤抖着指向南方——滇地十万大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的“嗬嗬”怪响:

“西…西洋…红毛…医…陈…景…明…黴…菌…光…他…他以邪书…毒…种…污了…医道…本…源…”他凝聚最后的力量,试图将那个噩梦般的名字和灾祸源头刻入苏怀素的脑海。

“黴菌?!”苏怀素博古通今,自然知晓这是外域对某些肉眼不可见、却能引发疫病的微小邪祟之称。“陈景明?!”那个数年前曾狂妄拜访中原各大医门,宣扬什么“目视微观之虫致病”、“非寒热虚实,乃毒虫为祸”,被整个中原杏林斥为异端邪说、妖言惑众的西洋神医?!竟然是他?!

“他…他把…把《回生卷》…残…残页…”何济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急促,如同陷入无尽梦魇,“…浸在…浸在生满…血色…菌丝…的…尸水…琉…璃…棺…里…”他描述的画面令人不寒而栗。“…针…针一碰…那…那菌…活…活过来了…顺着…金针…钻…钻进了我的…玄…脉…吸髓…噬…心…嗬…嗬…光…黴光…他说的…黴光…”

话音,戛然而止。

何济世僵硬的身体陡然绷紧如拉到极限的弓弦!攀附其身的发光菌丝瞬间绷得笔直,发出细微刺耳的“嘣嘣”声!他皮肤下虬结的青黑脉络猛地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幽绿光芒!整个人在这一刻,宛如一个内部充满狂暴能量、布满无数细微裂痕的琉璃灯盏!一股远超滇南千年瘴疠毒气、更加阴毒污秽、带着浓烈到极致的甜腥腐烂气息的冰冷邪异波动,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蓦然从他濒临破碎的躯体深处爆发出来!

“小心!退后!!”苏怀素须发皆张,发出一声裂石穿云的厉啸!丹田真气狂涌,枯瘦双手疾速在胸前划出玄奥轨迹,十指连弹!数道凝练如实质的淡金色气劲呼啸而出,瞬间在回春堂大门前交织成一面浑厚凝实、散发温润药香的巨大气墙,牢牢护住门口众人!

轰——!!!

并非惊天巨响,而是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九幽黄泉最深处的恐怖闷响!如同地狱丧钟被巨人擂动!

何济世的身躯并未炸裂。

然而,在那沉闷巨响爆发的瞬间,他身体表面那些蛛网般的细微裂痕中,无以计数、细如牛毛、闪烁着致命幽绿磷光的微小菌丝,混杂着浓稠如墨汁、带有大量黑色腐败碎块的污血,如同被无形巨力推动,呈狂暴的喷射状,铺天盖地激射向四面八方!

这些细小的菌丝,无视了瓢泼冰冷的暴雨!它们带着一种极端阴邪的生命活性,如同活着的绿色毒针,带着刺鼻的腐臭甜腥,密密麻麻地打在苏怀素布下的淡金色气墙之上!

嗤嗤嗤——!

密集如雨的腐蚀声尖锐响起!那蕴含苏怀素毕生精纯真气、足以抵挡神兵利刃的气墙表面,竟如同被强酸泼溅一般,迅速冒出无数青黑色的细小泡沫!坚韧的气墙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黯淡!丝丝缕缕散发着腐败甜腥气味的黑气,顽强地穿透了气墙的薄弱之处,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虽被大幅削弱,但那阴冷邪秽的气息已足以让被波及的苏家弟子瞬间头晕目眩,胸闷欲呕,皮肤接触处更是传来针刺般的麻痒灼痛!

暴雨如注,冲刷着庭院。

何济世方才所立之处,只剩下一滩深黑色的、粘稠如同石油的污秽之物,在雨水的冲刷下缓慢地扩散、稀释。污秽的中心,散落着几片如同碎裂琉璃般、闪烁着微弱磷光的骸骨碎片和一些色泽暗淡、扭曲变形的乌黑金属残片——隐约能分辨出,那曾是几枚造型古朴、末端镶嵌着奇异宝石的金针。污秽顺着地势流淌,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道道蜿蜒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褐色细流。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混杂在污血中喷射出来的幽绿菌丝!它们并未被暴雨冲刷殆尽消失。大部分菌丝在接触到地面冰冷的青石板或庭院中的草木泥土后,竟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它们在石板上、草叶间、泥土缝隙里,极其微小、却异常顽强,同活物般微微蠕动,贪婪地吸附在潮湿的表面上。

暴雨如注,冲刷着庭院石板上那滩深黑粘稠、散发着刺鼻甜腥腐臭的污秽。曾经威震滇南、执掌青囊堂的何济世,此刻已化作一地污浊碎骨,唯有几枚扭曲变形、末端宝石碎裂的乌黑金针残骸,在污秽中闪烁着微弱而不甘的磷光,如同他湮灭于无形前最后一丝不甘的呐喊。冰冷雨水形成的黑褐色细流,蜿蜒蛇行,无情地稀释着这位传奇人物的最终印记。

但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些在污血喷溅中散落于青石板、墙角苔藓、甚至药圃边缘湿润泥土中的幽绿色菌丝。它们微如牛毛,却在冰冷的雨水中顽强地蠕动、伸展,如同活物。点点微弱的磷光在雨幕中明灭不定,仿佛无数来自幽冥的细小眼睛,贪婪地注视着这片曾弥漫着药草清香的圣洁之地。

“关!门!!”苏怀素的厉喝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回春堂内死一般的寂静与弥漫的恐惧。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与沉重。他枯瘦的手指疾弹,几道淡金色气劲精准射出,裹挟着浓烈的药气,瞬间将几缕试图顺着门缝飘进来的绿色微光震散、湮灭!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弟子们颤抖的手中轰然闭合,隔绝了肆虐的暴雨和门外那令人作呕的景象。然而,门内并非安全港。沉闷的撞击声和令人牙酸的蠕动刮擦声并未完全消失,反而像是被关在了门后的深渊里,更加低沉却持续不断地传来,试图侵蚀最后的壁垒。

“师父!这…这究竟是何等邪物?!”首席弟子程砚秋脸色惨白,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目光死死盯着地面。方才穿透气墙、沾染到一丝黑气的弟子,此刻手臂皮肤已泛起诡异的青灰色斑块,奇痒难耐,正被其他人用烈酒和解毒药粉紧急处理,发出压抑的痛苦呻吟。

苏怀素顾不上回答,身形如电,已然掠至雷万钧榻前。这位绿林豪雄的状况更加糟糕!方才何济世临死前爆发出的那股污秽邪异气息,如同无形的毒刺,狠狠刺激了他体内本已濒临崩溃的六阴断脉!那三道深藏在皮肉下、缓慢蠕动的黑线骤然加速,如同毒蛇苏醒,向上迅猛窜行!雷万钧面如金箔的脸颊急速灰败下去,眉宇间的死气几乎凝成实质,胸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就连他那冰寒刺骨的脉息,此刻也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如同风中残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爷爷!雷伯伯!”年幼的苏半夏被这接踵而至的剧变吓得小脸煞白,但她强忍着恐惧,没有像其他孩子般哭喊,而是紧紧攥着小拳头,澄澈的眼眸死死盯着祖父的动作和雷万钧身上的异状。她敏锐地注意到,那些从何济世身上喷溅出的幽绿菌丝,在接触到雷万钧床榻附近潮湿的空气时,竟然如同嗅到了血腥的蚂蟥,蠕动得更欢了!更让她心头一跳的是,雷万钧手臂上急速窜行的黑线脉络,其色泽与搏动节奏,竟与何济世脚踝上那些狰狞虬结的青黑脉络有着几分诡异的相似!

“六阴逆冲,魂断在即!”苏怀素声音低沉如磨石相碾,眼中血丝密布。他枯瘦的双手快得只剩残影,瞬间从袖中抽出一个古朴的青玉针盒。盒开刹那,九根长短不一、细若毫发、通体流转着温润月白光华的针赫然在列——正是苏家镇堂之宝,历代家主方能执掌的“九曜定魂针”!这套针法专为吊命保魂,非生死关头绝不动用。

“砚秋!取‘玉髓还魂丹’!以无根水化开!”苏怀素头也不回地低吼,同时一枚细长的月白针已精准无比地刺入雷万钧头顶百会穴!针入瞬间,雷万钧灰败的脸上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微弱到极致的生气似乎被强行从泥丸宫中拽出。

“是!”程砚秋不敢怠慢,立刻冲向药库深处。

苏怀素屏息凝神,第二针、第三针接连刺入神庭、人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死神夺命的决绝。然而,就在第四针即将刺向膻中大穴时,异变陡生!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响传来!

只见雷万钧手腕上那急速窜行的黑线脉络末端,皮肤骤然鼓起一个小包,随即破裂!一簇同样是幽绿色、细如发丝、顶端闪烁着微光的菌丝,竟从那破裂处猛地探了出来!数量不多,只有寥寥几根,却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空气中妖异地扭动、伸展!它们的目标,赫然是苏怀素即将落下的第四针!

“什么?!”饶是苏怀素见惯生死,此刻也骇然失色!“这…这邪菌竟已侵入雷万钧断脉之中?!与那断脉锁魂的邪力融合了?!”何济世临死前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脑海炸响:“…针一碰…那…那菌…活…活过来了…顺着…金针…钻…钻进了我的…玄…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爷爷小心!”一声稚嫩却无比清晰的尖叫响起!

苏半夏不知何时竟已冲到了祖父身边!她小小的身体里仿佛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和决断,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小小的、尚未凝聚多少真气的手掌,狠狠地按向了雷万钧手腕上那破皮而出的诡异菌丝!

“半夏!!!”苏怀素惊骇欲绝,魂飞天外!他想阻止,却已来不及!

预想中菌丝钻入孙女手掌的恐怖场景并未立刻发生。就在苏半夏稚嫩的手掌接触到那扭动绿色菌丝的瞬间——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苏半夏脑海中炸响!

紧接着,一幕幕破碎、扭曲、充满极致痛苦与黑暗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狂暴地涌入她幼小的心灵!

•冰冷的琉璃棺椁:棺内并非尸体,而是浸泡在浓稠、散发着甜腻腐臭的暗红色液体中……那赫然是无数《回生卷》的残破书页!书页上玄奥的金色针法图谱,在粘稠血水中诡异地扭曲、溶解。

•幽绿的菌丝之舞:密密麻麻、散发着致命磷光的菌丝,如同活物般在血水和残页间疯狂滋生、缠绕、蠕动。它们贪婪地汲取着书页上蕴含的古老医道气韵。

•金针的悲鸣:一只枯槁的手(何济世的手!)颤抖着,试图用一枚古朴的金针去挑动、挽救残页。针尖触碰到菌丝的刹那,那些菌丝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与贪婪意识的毒蛇,瞬间沿着金针逆流而上!针身发出凄厉的、只有灵魂才能感知到的哀鸣!

•吞噬与变异:菌丝钻入何济世指尖的玄脉,沿着经络疯狂蔓延、吞噬!它们啃噬他的生机,更贪婪地吞噬融合着《回生卷》残页中蕴含的古老医道本源之力!何济世皮肤下虬结搏动的青黑脉络,正是《回生卷》力量被邪菌污染、扭曲、强行融合后形成的恐怖异变!

•冷酷的窥视:画面的最后,是一双隔着某种透明晶石(像极了西洋的显微镜!)窥视的眼睛。冰冷、狂热、毫无人性,如同观察着培养皿中最完美毒株的魔鬼!那双眼睛的主人,苏半夏的意识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一个名字——陈景明!

“啊——!”剧烈的头痛和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苦让苏半夏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小小的身体如同触电般猛地向后弹开,重重摔倒在地,小手捂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小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

“半夏!”苏怀素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雷万钧和那诡异的菌丝,一把抱起孙女,磅礴温和的真气毫无保留地涌入她体内探查。

“爷爷…菌…书…针…陈景明…他在看…他在笑…”苏半夏痛苦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用破碎的词语描述着那恐怖景象的核心信息。

苏怀素的心沉入了万丈深渊。孙女的描述,与何济世临死前破碎的控诉完全吻合!这邪菌非但有灵,更能吞噬融合医道本源之力,并以金针为桥,入侵人身玄脉!雷万钧体内的断脉锁魂之力,恐怕也早已被此菌污染、共生!何济世带来的不仅是噩耗,更是附着在他残躯和遗言上的、来自南疆最深沉的诅咒与污染!

“师父!丹药!”程砚秋捧着化开的“玉髓还魂丹”冲了过来,看到苏半夏的样子也是大吃一惊。

苏怀素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如电扫过雷万钧手腕。那几根破皮而出的菌丝,在苏半夏触碰之后,似乎短暂地萎靡了一下,蠕动变得迟缓。但它们并未死亡,依旧顽强地吸附在雷万钧的皮肤上,幽光闪烁。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划过苏怀素的心头!

这邪菌能吞噬融合医道本源…那《回生卷》的残力已被其融合…雷万钧体内的断脉锁魂邪力亦被其污染共生…而半夏触碰菌丝后引发的异象…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至毒之物,七步之内必有解药…”苏怀素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芒,那光芒中混杂着决绝、悲悯,还有一丝对医道终极奥义的疯狂探索!

“砚秋!”他猛地抬头,声音斩钉截铁,“取‘千年雄黄精’!研磨成粉!再取‘火蟾衣’、‘赤阳藤’、‘离火砂’!快!”

“是!”程砚秋虽不明所以,但师父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光芒让他不敢有丝毫迟疑。

苏怀素小心翼翼地将一枚“九曜定魂针”的针尖,极其缓慢地靠近雷万钧手腕上那几根萎靡的幽绿菌丝。针尖距离菌丝尚有寸许,那菌丝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再次微微躁动起来,顶端分泌出细微的腐臭粘液。

“爷爷…你要…”苏半夏虚弱地睁开眼,看到祖父的动作,小脸上满是惊愕。

苏怀素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针尖与菌丝之间。就在针尖即将触碰菌丝的刹那,他手腕猛地一抖,针尖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在菌丝上方不足毫厘之处疾速划过!带起一缕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流扰动。

嗡…!

那几根菌丝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刺激,顶端的幽绿磷光瞬间暴涨!一股冰冷邪异、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生”之波动的气息,骤然扩散开来!

更令人震惊的是,随着这股气息的扩散,雷万钧胸膛处那早已沉寂如死的心口位置,皮肤下那三道深黑如墨的断脉锁魂之线,竟极其微弱地同步搏动了一下!就像是沉睡的恶魔,被同源的力量轻微唤醒!

“果然!”苏怀素眼中精光大盛,印证了他心中那个疯狂的猜想!这邪菌与断脉锁魂之力已形成某种共生!邪菌的活性,竟能微弱地刺激那断绝的生机节点!

“半夏!”苏怀素猛地看向孙女,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怕不怕?”

苏半夏看着祖父眼中那仿佛要焚尽一切的火焰,又看了看雷万钧灰败的脸庞和手腕上扭动的绿芒。她想起了何济世叔叔临死前的绝望控诉,想起了脑海中那吞噬金书、污染医道的恐怖菌丝。她小小的身体还在因为灵魂的冲击而微微颤抖,但那双澄澈的眼眸中,恐惧渐渐被一种更坚韧的东西取代。

她用力地、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怕…爷爷…救人…”

苏怀素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饱含着药香、雨腥以及一丝甜腻腐臭的空气,此刻仿佛成了他决战的号角。他拿起程砚秋刚刚递来的、研磨好的赤红色雄黄粉,将其中一小撮极其小心地洒在距离菌丝寸许远的地方。

雄黄粉至阳至烈,是克制阴邪秽物的圣品。粉末落下,那几根菌丝如同遇到天敌,剧烈地扭动蜷缩起来,顶端分泌的粘液更多,散发出更浓郁的抗拒与痛苦气息。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克制压制下,菌丝内部那点微弱的、源自《回生卷》残力的“生”之波动,却被反向刺激得更加清晰可辨!如同在沉重的铁链束缚下,依然倔强跳动的心脏!

时机稍纵即逝!

苏怀素枯瘦的手指稳如磐石,再次捻起一枚“九曜定魂针”。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针尖凝聚着他毕生最为精纯、带着温润草木生气的真气,如同探囊取物,精准无比地刺向其中一根被雄黄压制、磷光暗淡却“生”气相对活跃的菌丝!

针尖并未直接刺穿菌丝本体,而是以一种玄奥的角度和力道,轻轻点在了菌丝靠近雷万钧皮肤的那个微小节点上!如同在拨动一根连接着生死两界的、脆弱至极的蛛丝!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引邪归正,一线续断!”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根被点中的菌丝骤然僵直!顶端的幽绿磷光疯狂闪烁了几下,随即猛地黯淡下去,仿佛所有活性都被瞬间抽离。然而,就在它彻底黯淡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纯粹无比的、带着古老金针气韵的生命波动,如同被强行剥离出的纯净水滴,顺着苏怀素的针尖,被他用精妙绝伦的真气导引着,逆流而上!

苏怀素手腕闪电般回撤,针尖带着那缕微弱纯净的“生”之气,毫不停顿,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雷万钧胸前一处早已断绝、深埋死寂的穴位——阴维脉要穴,筑宾!

嗡——!!!

这一次的嗡鸣,不再是灵魂层面的冲击,而是真切地回荡在寂静的回春堂正厅之中!

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粒火星!

雷万钧那死寂如铁的胸膛内部,那处被断脉锁魂之力彻底封死的筑宾穴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缕微弱却无比精纯、同源的“生”之气触动、点燃了!

一股微弱到极致、却真实存在的暖流,如同冻土下涌出的第一缕泉水,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筑宾穴开始,沿着早已断绝的阴维脉络,向上极其艰难地推进了…寸许!

虽然只有寸许,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那确实是…一股新生的、属于雷万钧自身的脉气!它顽强地穿透了断脉锁魂的死亡封锁!

噗!

雷万钧灰败如金的嘴唇猛地一张,喷出了一小口粘稠乌黑、散发着恶臭的淤血!随即,他那沉寂如死的胸膛,极其微弱地、几乎看不见地…起伏了一下!

一线生机!

苏怀素赌赢了!他竟真地用这来自污秽邪菌核心、被剥离出的纯净本源之力,强行撼动了那“人为之绝”的断脉锁魂邪咒!虽然只是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但这已是从绝对死寂中夺回的一线曙光!

然而,这匪夷所思、近乎逆天之举的代价,也瞬间显现!

“呃!”苏怀素闷哼一声,脸色骤然灰败下去!他握着金针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腐蚀性和贪婪吞噬意念的邪异力量,正沿着那枚刺入过菌丝的针尖,疯狂地反向涌入他的指尖经络!那正是未被完全剥离净化的邪菌秽力!它们在疯狂反噬!

与此同时——

“师父!药圃!!”守在后堂窗口的弟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叫!

只见庭院药圃之中,那些沾染了何济世死亡污秽的泥土和草木根部,在暴雨的滋润下,不知何时已悄然滋生蔓延出更多、更粗壮的幽绿菌丝!它们如同疯狂增殖的魔网,贪婪地缠绕上那些珍稀的药草根部!被缠绕的药材,无论人参、灵芝、还是雪莲,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腐败,药气精华被抽吸殆尽,叶片上迅速覆盖上一层恶心的、泛着磷光的黏液!整个药圃,正被这来自南疆的诡异菌祸飞速污染、吞噬!空气中弥漫的草木清香,彻底被甜腥的腐坏气息取代!

回春堂,苏家赖以立身的百年药基,正面临着比强敌入侵更为可怕、更为绝望的侵蚀!

苏怀素强忍着指尖传来的蚀骨之痛和经络被污秽侵蚀的麻木感,看了一眼怀中因灵魂冲击而虚弱不堪的孙女,又看了一眼榻上仅存一线生机的雷万钧,最后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正被邪菌疯狂吞噬的药圃。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袭来。何家覆灭只是序曲,这诡异的菌祸,这西洋邪医陈景明所带来的污染,才是真正笼罩在整个古老医道之上的劫难!这劫难,已然降临江北苏家!

他枯槁的脸上,所有的惊骇、悲痛、无力最终都化为一种磐石般的沉静。那双曾洞悉无数疑难杂症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决绝的火焰。他缓缓放下苏半夏,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雨、直抵人心的力量,回荡在死寂而充满腐朽气息的回春堂:

“传令!封堂!焚毁所有沾染秽迹之物!未得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出!”

“药圃…暂时放弃!所有弟子,立刻收集‘赤阳藤’、‘火蟾衣’、‘硫磺’、‘朱砂’、‘艾草’!”

指尖传来的冰冷蚀骨感迅疾如蛇,沿着苏怀素的经络疯狂向上蔓延!那源自邪菌的污秽之力贪婪地啃噬着他的生机,更企图污染他毕生苦修的草木真气!他枯槁的手背上,肉眼可见地攀爬起几缕细微的青灰色纹路,冰冷、麻木,带着死亡的甜腥气。

“师父!”捧着研磨好的雄黄粉和几味烈性阳药的程砚秋,眼见师父脸色灰败、气息骤乱,惊得魂飞魄散。

“无碍!”苏怀素一声暴喝,强行压下那股反噬的邪力。他猛地将那只被侵蚀的手浸入身旁弟子早已备好、滚烫的、混入了大量艾草灰和朱砂的烈酒盆中!

滋啦——!

一股混合着焦糊与甜腥的白烟腾起!浸入酒中的手背上,那几缕青灰纹路骤然扭曲,发出无声的嘶鸣,仿佛遇到了克星,暂时退缩了几分。钻心的剧痛让苏怀素额角青筋暴跳,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额发,但他浑浊的目光却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雷万钧的胸口。

那寸许微弱的新生脉气,如同风中残烛,在雷万钧死寂的阴维脉中艰难摇曳,随时可能熄灭。方才喷出的那口乌黑淤血,正是断脉锁魂邪咒被撬开一丝缝隙后,强行排出的部分死秽!

“火蟾衣!裹雄黄粉!覆于膻中、关元!快!”苏怀素声音嘶哑急促,不容置疑。他必须以最猛烈的纯阳药力,稳固这来之不易、随时可能消逝的一线生机!

程砚秋立刻照做。赤红色的雄黄粉混合着火蟾衣独有的硫磺燥烈气息,如同两团小小的火焰,覆盖在雷万钧胸腹的关键大穴上。一股灼热的气息瞬间透体而入,与那缕微弱脉气相融,竟奇迹般地让它稳定了些许。雷万钧灰败的脸上,那层浓郁的死气似乎被冲淡了一丝丝,虽然胸膛的起伏依旧微弱得如同幻觉,但不再是彻底的死寂。

代价是巨大的。苏怀素浸泡在药酒中的手,剧痛稍缓,但被侵蚀的经络依旧麻木冰冷,如同被毒蛇咬过。他强行抽出手,指尖皮肤已然泛起诡异的青灰色,微微肿胀。更可怕的是,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侵入体内的邪菌秽力并未被彻底清除或压制,它们只是蛰伏了,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等待下一次反扑的机会。它们似乎…在适应这纯阳药力的压制!

“爷爷!”苏半夏挣扎着爬到祖父脚边,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裤腿。她小脸依旧苍白,脑海中那吞噬金书、显微镜后冰冷窥视的恐怖画面碎片仍在翻腾,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但看到祖父痛苦而决绝的神情,看到雷伯伯胸膛那微弱却真实的起伏,一股强烈的意念支撑着她。她死死盯着祖父那只被侵蚀的手,又看向窗外那片正被幽绿菌网疯狂吞噬的药圃,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再次涌现。她能“感觉”到那些菌丝的贪婪和…某种诡异的兴奋?它们不仅在吞噬药草精华,更像是在汲取着这片百年药圃积累的、属于苏家医术的某种“气韵”!这与她脑海中闪回的、菌丝吞噬《回生卷》残页的情景何其相似!

轰隆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墨黑的苍穹,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回春堂屋顶炸响!整个厅堂都在震颤!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雷声中——

咔嚓嚓……噗嗤嗤……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而诡异的声响从庭院药圃方向传来!那已经不是单纯的泥土翻动或植物腐败的声音!更像是无数湿滑粘稠的肢体在疯狂蠕动、挤压、破土而出!

“啊!师…师父!看!药…药圃!!”守在后堂窗口的弟子声音尖利变形,充满极致的恐惧。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闪电的惨白光芒下,一幅比地狱更可怖的景象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瞳孔中!

只见原本生机盎然的药圃,此刻已彻底沦为一片蠕动的幽绿魔域!粗壮的、闪烁着妖异磷光的菌丝如同无数条巨大的、湿滑冰冷的蟒蛇,从腐败的泥土中、从枯死的药草根部疯狂地钻出、缠绕、互相融合!它们不再是细如牛毛的形态,而是融合、膨胀成了粗如儿臂、表面覆盖着恶心粘液的“菌柱”!

最令人作呕的是,在这些疯狂扭动的“菌柱”顶端,赫然“盛开”着一些扭曲的、不成型的“肉瘤”!这些肉瘤的形状极其诡异,有的像干瘪的、布满经络的“人参”轮廓,有的像扭曲缩小、长满菌斑的“灵芝”,甚至有的依稀能辨认出被彻底污染畸变的“雪莲”花瓣形状!它们正是那些被吞噬的珍稀药材留下的最后残骸,此刻成为了邪菌展示其恐怖“成果”的亵渎图腾!甜腥腐臭的气息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隔着紧闭的门窗都疯狂地渗透进来,中人欲呕!

“它们在…在‘结果’?!”一个弟子发出崩溃般的呻吟。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们对“邪物”的认知。这已不仅仅是污染,更像是某种亵渎自然法则的、活生生的、具有可怕成长性的异类在诞生!

苏怀素的心沉到了冰点。何济世带来的,根本不是一个单纯的“菌祸”,而是一种能够吞噬融合医道本源、并借此飞速进化增殖的……活体诅咒!它就像最贪婪的癌细胞,将一切接触到的生机和医道精华都扭曲、吞噬、再生成它的恐怖造物!陈景明…西洋邪术…显微镜后的眼睛…这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这菌祸是人为炮制、精心培育的针对古老医道的…生化武器!

“守住门窗!用赤阳藤粉和硫磺熏烤缝隙!绝不能让一丝菌丝飘进来!”苏怀素厉声下令,声音带着某种悲壮。药圃已经彻底沦陷,成为菌祸的温床和前沿阵地。回春堂这座最后的堡垒,随时可能被汹涌而来的邪异力量从内部攻破或被外部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被纯阳药力暂时护住心脉的雷万钧,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嗬嗬声!

紧接着,他那双紧闭许久的眼睛,猛地睁开!

然而,那双眼眸中,没有劫后余生的清醒,也没有濒死的浑浊,而是…一片诡异的、冰冷黏稠的幽绿!

如同窗外那些疯狂扭动、吞噬药圃的菌丝顶端闪烁的磷光!

“嗬…嗬……”雷万钧的瞳孔完全被这层幽绿覆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鸣。他那仅存一线生机的身体猛地一挺,覆盖着火蟾衣和雄黄粉的胸膛剧烈起伏,一股冰冷、粘稠、夹杂着暴戾血腥气息的混乱气流陡然从他七窍中逸散出来!这股气息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与苏怀素指尖被侵蚀之力同源、却又混杂了雷万钧本身狂暴内息的邪异波动!

嗡——!

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和召唤!

窗外那些疯狂舞动、顶端顶着亵渎“肉瘤”的粗壮菌柱,骤然间停止了狂乱的扭动!所有散发着妖异磷光的顶端,齐刷刷地转向了回春堂紧闭的大门方向!仿佛无数只来自深渊的邪眼,锁定了堂内那微弱却极具吸引力的同源邪力!

死寂!

暴雨冲刷声、远处隐约的蠕动刮擦声仿佛在这一刻都消失了。整个天地间只剩下那片幽绿的菌林无声的凝视,以及雷万钧喉咙里发出的、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的嘶吼!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回春堂内所有人的心脏!

苏怀素脸色剧变。他明白了!雷万钧体内那被撬开了一丝缝隙的断脉锁魂邪咒,连同侵入其内的菌丝秽力,此刻成了吸引外面那恐怖菌林的灯塔!他强行引入的邪菌“生之气”,虽然短暂续命,却也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瞬间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引来了更恐怖、更庞大的异类猎食者!

它们要冲进来!吞噬掉雷万钧体内那缕稀薄却被“激活”的邪异能量,更要吞噬掉整个回春堂内所有蕴含医道生机的生命!

轰!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战鼓般密集响起!不再是试探性的刮擦,而是狂暴的、带着摧毁一切意志的撞击!正门、墙壁、乃至屋顶,都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朱漆大门上的门栓剧烈震颤,门板上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般的凹痕和丝丝袅袅升起的青黑色烟雾!墙壁缝隙间,丝丝缕缕幽绿的菌丝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疯狂地试图向内钻探!

“顶住!!”程砚秋双目赤红,带着还能行动的弟子,用身体死死抵住大门和后墙,炽热的纯阳药粉不要命地洒向门缝墙隙!

然而,杯水车薪!外面撞击的力量越来越大,菌丝渗透的速度越来越快!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

苏怀素低头,看着自己那只青灰色蔓延、冰冷麻木的手,又看向怀中因恐惧和灵魂冲击而瑟瑟发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哭出声的苏半夏。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雷万钧那双完全被幽绿覆盖、散发着冰冷邪气的眼睛上。

穷途末路?岐黄之劫?

不!

一股沉寂已久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悲怆与怒火,猛然在苏怀素枯槁的胸膛中炸开!他苏家立足江北百年,悬壶济世,活人无数!岂能亡于这等污秽邪物之手!

他的目光倏然转向回春堂正厅深处,那面悬挂着巨大“仁”字牌匾的后墙!牌匾下方,是一个不起眼的、供奉着历代先祖医牌的神龛。

“半夏!”苏怀素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平静,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怕不怕死?”

苏半夏抬起头,澄澈的眼眸映着窗外惨白的电光和祖父眼中那决死的火焰。她小小的身体颤抖着,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怕!”

轰隆——!咔嚓!

外面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坚固的回春堂正门,在无数菌柱狂暴的撞击和粘液的腐蚀下,门栓彻底崩断!厚重的门板向内猛地撕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浓郁的、令人窒息的甜腥腐臭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入!无数扭动的幽绿菌丝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群,争先恐后地从缝隙中疯狂涌入!它们的目标明确——直扑雷万钧的床榻!

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苏怀素动了!他用那只尚未被完全侵蚀的手,闪电般抱起苏半夏!同时枯瘦的脚尖在地面一个玄奥的方位重重一点!

嗡——!

一声低沉悠远、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陡然从神龛下方的地面传来!

咯吱吱——咔!

神龛连同后墙的一部分,竟诡异地无声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幽深洞口!一股更加古老、更加沉凝、混合着泥土和无数草药积淀气息的清凉气流,瞬间涌出,堪堪抵住了汹涌而入的腐臭!

“进!”苏怀素一把将苏半夏塞入洞口,紧接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单手抓起身体仍在诡异抽搐、眼冒幽绿的雷万钧,一同推了进去!

“走!!”他朝着还在用血肉之躯抵挡门缝的程砚秋等弟子发出最后的咆哮!

下一秒,苏怀素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疯狂涌入的幽绿菌潮。他那只被侵蚀的青灰色手掌,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姿态,狠狠拍在了神龛旁一个凸起的兽首石雕上!

轰隆!!

滑开的暗门瞬间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出现过!

与此同时,苏怀素枯槁的身躯如同标枪般挺立在合拢的暗门前,直面汹涌而至的、散发着致命磷光的幽绿狂潮!他那只青灰色的手,此刻竟主动迎向了扑来的菌丝!

“回春堂百年药基…岂容尔等污秽践踏!”苏怀素的声音如同雷霆,在轰鸣的撞击声和菌丝蠕动声中炸响,“苏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苏怀素,今日…借地脉药气,焚邪!!!”

话音未落,他周身衣袍无风自动!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抽空了整个回春堂所有残余药草精气、甚至引动了地底深处某种深沉力量的气息,猛地从他体内爆发出来!这气息不再温和,而是充满了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那拍在兽首石雕上的青灰色手掌,瞬间亮起刺目的、如同熔岩流淌般的赤红纹路!那不是真气,更像是血脉经络在燃烧!赤红的纹路沿着他的手臂急速向上蔓延,所过之处,侵入他体内的冰冷邪菌秽力发出凄厉的无声尖啸,被狂暴的药气地火强行点燃、焚化!

代价是,他的手臂皮肤寸寸开裂,鲜血瞬间被蒸发成血雾!血肉在燃烧!生命在燃烧!

轰——!!!

以苏怀素站立之处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赤红与青灰色交织的毁灭性冲击波,如同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开!

冲在最前方的幽绿菌丝狂潮,如同撞上了一面无形的、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壁垒,瞬间被点燃、气化!刺耳的尖啸声(并非物理声音,而是灵魂层面的嘶嚎)充斥了整个空间!门窗、墙壁、梁柱…所有沾染了邪菌污秽的地方,都燃起了诡异的半透明火焰!火焰无声燃烧,散发着纯粹的净化气息,暂时阻遏了菌潮的推进!

这是苏怀素以自身生命为引、以苏家百年药圃残留的地脉药气为薪、以血脉经络为炉,点燃的最后焚邪之火!他用最后的力量,为逃入地道的苏半夏和雷万钧,争取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回春堂正厅,彻底化为焚邪与诅咒激烈碰撞的炼狱!火光跳跃,映照着苏怀素那挺立不屈、正急速燃烧殆尽的枯槁身影,以及门外黑暗中,无数狂怒扭动、闪烁着贪婪磷光的幽绿菌林……

暗门之后,狭窄的地道内一片漆黑。苏半夏小小的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的石阶上。她顾不得疼痛,惊恐地回头,只听到那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和菌丝燃烧的无声尖叫透过厚重的石门隐约传来。紧接着,一股灼热的气浪和淡淡的、属于爷爷的草木药香气弥漫开来,随后便是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甜腥焦糊味……

“爷爷——!!!”

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被彻底隔绝在布满尘土的古老地道深处。黑暗,冰冷,绝望,以及身边那个散发着冰冷邪气、喉咙里不断发出诡异嗬嗬声的雷万钧,构成了她此刻全部的世界。岐黄之劫的血色帷幕,已将她彻底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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