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8月。

天从清晨就开始热。

郝敏君浑然不觉，她沉默着将三炷香插在爷爷的照片前。

一个半月之前，爷爷还在叮嘱她第二天高考不要紧张，当天夜里，他就心口发闷，还没撑到医院，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不记得那段时间她是怎么过的，她似乎是个提线木偶，被来帮忙的人推着往前走。

等她回过神，意识到她在失去父亲后，又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爷爷时，时间已经到了八月初。

她错过了今年的高考，也失去了最亲的家人。

母亲肖素秋端着两碗面过来，“君君，吃饭吧，吃完饭你就去看书，别耽误了今年复读，下周五复读就报名截止了，这几天你就得把名字报上去。”

郝敏君低低地“嗯”了一声，将面条塞进嘴里。

没滋没味的白水煮面让她心口堵得难受。

肖素秋夹了一筷子腌香椿放在她的碗里，刚要说话，院子外惊喜的声音直冲耳膜。

“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郝敏君一听就知道是邻居家孙芸。

她考上了啊。

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笑，可面部肌肉却僵硬到动都动不了。

肖素秋的手僵了一瞬，苦笑开口。

“如果你能参加，你也会考上的，你比孙芸成绩还要好呢。”

“说到底，都是咱们娘俩命不好，命不好啊……”

郝敏君心口梗的发疼。

她放下筷子，起身回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肖素秋看着郝敏君紧闭的房门，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人的命怎么就能这么苦呢。

郝敏君家西边的院子，孙芸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扎着两个小辫，高举着手中的录取通知书，“爸，妈，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是省会大学，念会计！”

其父孙国明哈哈大笑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好，好，我们家也有大学生了，小浩，你可得跟你姐姐看齐，以后也要当大学生！”

孙浩闹着要看录取通知书的欢笑声落在郝敏君的耳中，她只觉得刺耳，拉过毯子盖在自己的头上，任由眼泪直落。

她从来没有埋怨过谁，也不觉得自己命苦，她只是有点难过。

门外，肖素秋坐在饭桌旁边，不停地擦着眼泪。

孙芸的笑声还在继续，而此刻，东边院子，盘碗落地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厉志凌母亲李青兰的叫骂声从院墙那边传来。

“摔，全摔了吧，这日子也不用过了。这么热的天，我都说了那些剩菜剩饭不要给志凌吃，你偏不听，要不是你那些饭菜，志凌还能连个专科都考不上？”

厉志凌的父亲厉树城低低的咆哮声也传了出来。

“怨我，就知道怨我，我不是想着让志凌加强一下营养！但凡你这个当妈的上点心，多弄点有营养的东西，别整天连个油花都不见，我至于去饭店打包？”

郝敏君愣了一下，掀开毯子。

这段时间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几个好朋友的状态，原来，厉志凌也没考上。

也是，听说高考那几天，他闹肚子闹得厉害，进考场的时候腿都在哆嗦，他本来成绩就一般，这种状态哪能考好。

厉志凌的声音从院墙东边传来，“爸妈，你们别吵了，我成绩本来就一般，我，我不想念了，我想去上班。”

“志凌！”李青兰的咆哮声更大了，“你在胡说什么，再复读一年，也就是晚去上一年大学而已，咱们家又不是供不起！”

郝敏君愣了一下，她坐了起来，擦了一下额头上闷出来的汗水。

是啊，没什么好难过的，她只是晚一年去上大学而已。

她又不是没有能力考上，再准备一年，她甚至有把握能考最好的！

“妈，我要看会书，下周一我就去学校报名复读，学费你得帮我准备一下。”

肖素秋闻言，惊喜地站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擦掉脸上的眼泪，开始收拾碗筷，声音里都透着欣喜，“好好，学费你不用担心，你只管去，我出去洗衣服，帮你把门锁上吧？”

洗衣房是厂里共用的，就在家属院路对面。

郝敏君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

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事也没什么好躲着的。

肖素秋也没再问，收拾了衣服便出了门。

他们棉油厂家属院现在只有三条胡同，每条胡同里也只有四户人家，十二户人家里，有四个是郝敏君的同班同学。

西边的孙芸，东边的厉志凌，还有后面的陶阳。

只可惜，今年只考上了孙芸一个。

敏君当厂长的爷爷去世了，也没能高考，家里只剩下她们母子两个，这以后的日子，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啊。

肖素秋叹了口气，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在水龙头边用力搓洗着手里的衣服。

郝敏君拿着书出了房间，坐在饭桌旁边，刚要看。

厉树城的咆哮声再次传来，“厉志凌，你哭丧着个脸给谁看呢，老子关心你还出错了是吧？”

李青兰的声音尖锐，“你敢说你没错？你冲孩子发什么脾气！”

铁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起，厉志凌默不作声地走出了家门。

“滚，就跟没吃坏你就能考上似的，你要是成绩好，断了手断了脚也能考上！”

这话说得并不中听，李青兰的叫骂声随之而起。

郝敏君安静地坐在家里，听着东边的叫骂和西边的欢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他呢？

她关心的人此刻正站在胡同外。

厉志凌一出家门就看见了陈锦程踮着脚往里看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陈锦程，你没考上还这么高兴？”

身材高大又健壮的陈锦程站在胡同口，一脸不在乎，“我那点成绩能考上才怪，跟你说，我马上就要出去见识广阔天地了！”

厉志凌扶了扶眼镜，神色轻松起来，完全没受家中剑拔弩张气氛的影响，“其实我也是，考上考不上的都无所谓，我舅舅会帮我的。”

陈锦程目光在厉志凌身上扫了一眼，又落回到中间的院子，淡淡的开口。

“你命好，有个当市联社主任的好舅舅，像我这样祖祖辈辈都在地里讨生活的人家，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哎，你说，郝敏君都好几天不见人了，今天她不出来转转？”

厉志凌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惜，“不知道，昨天我见她了，看着不像前几天那么难过了，今天不出来也行，省得跟孙芸撞上，闹得她心里不痛快。”

陈锦程听着孙芸的欢笑声，撇了撇嘴，“不就是个大专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等我赚了大钱回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对着胡同后面跑出来的一个年轻人招手，“陶阳，这里。”

陶阳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脸上向来挂着笑意的他，此时却是气到脸色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