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散尽,天光大亮。
江面之上,一片狼藉。
断裂的船板、折断的桅杆、漂浮的尸体,还有那被鲜血染红的江水,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甘宁的百余艘走舸,如今只剩下不到三十艘,还歪歪扭扭地聚在一起,其余的,或沉或毁,早已不见踪影。
他的弟兄们,出发时的一百二十七人,此刻还能站着的,不足五十。
人人带伤,甲胄残破,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绝望。
他们被包围了。
四面八方,全是江东军的艨艟斗舰,黑压压的一片,将他们这支残兵败将,围困在江心,插翅难飞。
船头之上,一面“周”字大旗,迎风飘扬。
甘宁的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最深的一道在后背,是被一名江东小校偷袭所致,火辣辣地疼。
但他站得笔直。
他手中的大刀,刀刃已经卷了口,上面沾满了凝固的血块,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环视了一圈自己身边仅存的弟兄,这些都是从巴蜀一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甘宁,对不起他们。
一名锦帆校尉捂着断臂,走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不甘与悲怆。
“大哥,我们……跟他们拼了!”
“是啊!大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残存的锦帆贼们,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兵器,眼中再次燃起了凶悍的光。
他们是贼,是匪,但他们不怕死。
甘宁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抬起手,制止了弟兄们的冲动。
“没用的。”
他的嗓音有些干涩。
“再拼下去,只是白白送死。”
他不是怕死,他只是不想让这些最后的弟兄,再为他的狂妄,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转过身,面向那艘最高大的楼船。
他看到了那个站在船头的,白袍青年。
周瑜。
即便隔着百步的距离,他依然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从容自信的气度。
好一个江东周郎,果然名不虚传。
自己,不冤。
甘宁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喊道:“我乃甘宁甘兴霸!”
“此战,我败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只求,放过我这些弟兄!他们,愿降!”
他将手中的大刀,狠狠地插在了甲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昂着头,闭上了双眼,坦然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整个江面,一片寂静。
所有的江东士兵,都将注意力投向了他们的主帅,周瑜,等待着他下达最后的命令。
凌操站在周瑜身后,抱拳道:“都督,甘宁凶悍,留之必为后患,不如……”
他做了一个斩首的手势。
周瑜没有立刻回答。
他静静地看着远处那个昂首挺立的身影。
从昨夜的悍然夜袭,到被困阵中依旧死战不退,再到此刻为了保全部下而甘愿赴死。
这个甘宁,身上有一股寻常武将所不具备的,野性的魅力和惊人的胆魄。
这是一个真正的强者。
这样的人,若是杀了,未免太过可惜。
黄祖那样多疑刻薄之辈,根本容不下这等人物。
周瑜的脑中,浮现出出征前,周道对他的那番话。
“公瑾,此去江夏,若遇一腰悬铜铃,名为甘宁之人,切记,可败,可困,不可杀。此人,是我为江东水师,寻觅的最后一块拼图。”
当时周瑜还有些不解,一个水贼头子,何以让周道如此看重。
直到此刻,他亲身领教了甘宁的厉害,才终于明白。
周道的眼光,总是那么毒辣。
周瑜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子明先生,以为如何?”
他身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周道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青衫,与这肃杀的战场,格格不入。
他同样看着远处的甘宁,片刻之后,才吐出两个字。
“放人。”
此言一出,凌操等将领,全都愣住了。
“先生?!”凌操急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周道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说道:“不仅要放,还要给他让开一条路,让他安然返回江夏。”
周瑜笑了。
他与周道,想到一块儿去了。
周瑜转过身,对着传令兵,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命令。
“传我将令!”
“所有战船,后退五百步!”
“让开中央水道!”
“遵……遵命!”
传令兵虽然满心不解,但还是忠实地,挥动了手中的令旗。
“呜——”
号角声响起。
围得水泄不通的江东船队,竟然真的开始缓缓后退,在包围圈的西侧,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通往江夏方向的水道。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甘宁和他麾下的锦帆贼们,全都懵了。
甘宁猛地睁开眼睛。
他看到了那条通往生路的水道。
他看到了缓缓后退的江东战船。
他看到了楼船上,那个对他报以微笑的白袍青年。
这是……什么意思?
羞辱?
还是……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际,周瑜那清朗而又充满穿透力的声音,顺着江风,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兴霸之才,非黄祖所能用!”
“江东虚位以待,望君好自为之!”
“今日,周某便送将军一程!”
“请!”
兴霸!
他叫的,是自己的字!
甘宁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他不是在叫“水贼甘宁”,也不是在叫“败将甘宁”,而是在叫“甘兴霸”!
这是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几分欣赏的称呼!
“兴霸之才,非黄祖所能用……”
“江东虚位以待,望君好自为之……”
这两句话,如同两道惊雷,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些年,他从巴蜀流浪到荆州,投靠刘表,不被重用。转投黄祖,更是被视为草寇,投闲置散,受尽了白眼与排挤。
他空有一身武艺,却报国无门。
他满怀一腔抱负,却无人赏识。
他就像一柄被遗弃在角落里的宝剑,早已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可今天,他的敌人,一个刚刚将他击败的对手,却当着数万人的面,拂去了他身上的尘埃,指出了他这柄宝剑的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