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生啦!”
乾观四年五月,黎麻村一户农家小院中,继一声声惨叫后,响起这么声吼叫。
村民们边向那边抻脑袋边絮聊,带着满脸戏谑。
“臭小子杜昭,小时候读书那个聪明劲儿哪里去啦?”
“哎哟,早让他家人给他惯懒废啦,科举哪那么容易。”
“那也不能这么混啊,居然让临盆的娘子别生啦,像什么话!”
呵呵呵,村民们觉得这就是最好笑的部分。
泥墙都有些斑驳的杜家院里,身形干瘦,看着风一吹就能倒的杜母深深叹口气,扯扯年方十七的杜昭粗麻衣角。
“三郎,别胡说啦,你还这么不着调,以后可拿什么养孩子啊。”
杜昭一扭身子挣脱,口中嘟囔。
“有您和阿爹在不就行了?”
昨晚就被吵得没睡好,困死他了都。
娶亲前,日日睡到天昏地暗也没人管,起来还有母亲留的饭。
娶亲后怎么这么麻烦?
他要睡觉。
并不关心妻子生男娃或者女娃。
而杜父见他仍死性不改,长叹一声,走到正房西北角,蹲下望着地面。
杜家老祖宗,一直想让自家出个读书人。
可惜一代不如一代……
杜父是真的指望过老三杜学昭。
小时候杜学昭倒是学得快,背得还挺顺,却只干了一件事儿。
就是非要把自己名字,改成杜昭。
不想学的意思……
气得杜父想骂没舍得、想打更没舍得,生生憋出一场病。
最后不得不无奈认命:他们杜家,没有能读书的料!
可惜如今形势大好,新帝登基,励精图治,渴求人才,最喜欢读书人。
唉,还是生个女娃吧,以后能嫁个好人家也行。
这块地面,就是为女娃准备的。
明远县老规矩中有一条:谁家得了闺女,就在墙角树下挖个坑,埋坛酒。或者有想与这家结亲的,及时送来酒。两家同意后,将酒埋下,等闺女出嫁时挖出来喝。
杜父摩挲着倚墙靠着的锄头,回头望望产屋,希望这回能得偿所愿……
“啊!”
产屋内传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随即一声婴儿啼哭响起。
而正躺在自己屋里睡觉的杜昭,也大叫一声猛然坐起,一头冷汗随之而下。
噩梦!!!
梦中最初挺美,吃吃睡睡,万事不管。
渐渐梦境发生变化。
父母相继疲病去世,两个哥哥再被他拖累不起。
最后,妻子劳累而死,他和孩子们一起活活饿死。
耳边还萦绕着女儿小小稚嫩的声音:“阿爹,我饿……”
吓死他了!
这大白日,发的什么鬼梦?!
杜昭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院中已传来母亲大声报喜。
“女娃,是女娃娃!”
杜昭浑身一震。
梦里,他也曾梦到第一个是女儿,母亲也是这样报喜。
接下来呢?
对,是母亲接着的话。
“这女娃果然和男娃生下来不同。”
杜昭正回忆到这里,院子里就传来母亲同样的话语。
语气等等完全与梦境重合。
吓得杜昭蹭得蹦下床。
梦里的,真是他未来和妻儿们的一生吗?
不要!
杜昭只觉感觉胸口透不过气。
那些惨状,那一双双空洞又绝望至极眼神,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抹把冷汗,该怎么办?
必须改变!
双肩却有些沉重,沉甸甸。
而儿时心中就有、却因贫穷放弃的梦想再次浮现。
杜昭不由自主瞟向床头高几。
那儿端端正正摆放,却已布满灰尘的书籍。
祖传下来的唯一一本书,承载着家族梦想的【千字文】。
杜昭手指攥攥松松,再松松攥攥,慢慢踱到高几前。
脑海里飘过一遍一遍默背的一个个文字,又渐渐模糊。
他伸出手,想要翻开书页。
又缩回来,在裤缝边擦了又擦。
粗麻布裤子的粗糙却刺得他停下,呆呆怔在原地。
而院子里,像过年一般喜庆欢腾。
就连杜昭那四个小侄儿,穿着或长或短、补丁撂撂补丁的短褐,也笑着抱着跳在一起。
“我们有小妹妹啦!”
杜家大人们赶紧去擦洗干净手脚,轮流抢着抱。
个个儿小心翼翼,还夸赞不已。
“哟哟哟,这枣树就种上啦?”
敞开的院门外,传来邻居张大娘有些谄媚的声音。
“恭喜老杜你们一家啊,我呀,上赶着来送结亲酒。”
张家有个最小的孙子,五岁半。
“自打做邻居起,咱们两家就你来我往,都是想把日子往好了过不是?”
“张大姐,你先坐。”
传来母亲也有些喜悦的声音,似乎还挺认可这门亲事。
嫁得近,抬脚就能回娘家,也不会受婆家欺负。
屋里还在纠结的杜昭,闻听此话,顿时毛发炸起。
梦中也曾出现过这一幕幕……
长女14岁嫁到张家后,日日受张大娘和婆婆磋磨,女婿也是个混球,万事不管。
娘家也不好插手太多,长女性子又像她母亲,极擅隐忍。
最后落得个饥疲交加而亡的命运。
年仅十八。
杜昭忍不住冲到院中,脱口而出。
“我女儿只会嫁秀才公、举人老爷!”
一边说着,他一边三步并两步,跑去枣坑边,把张大娘已经放进去的酒拎出来。
和梦境里一样,果然父亲默许和张家结亲。
杜昭把酒塞回给对方后,退到产屋门外站着。
张大娘一噎,脸上青红交加,嘴角一颗毛痣不停打颤,一副要破口大骂的架势。
这时,院门外进来同村——李家大儿媳妇赵氏。
赵氏身段儿好,又刚生完儿子还没满岁,腰间一根细绳儿,把粗布麻襦裙都勒出波涛汹涌。
这一跨进院儿来走几步,晃得比手中两坛仍带着新泥的酒坛还凶。
直接让杜家男丁们,都别过脸去。
赵氏见状,晃着柳腰儿,笑得花枝乱颤。
还故意往杜昭侧边靠近。
“我说杜三郎啊,大白日就别做梦啦。醒醒,泥腿子只能和泥腿子一块儿,与咱赵家结亲可好?”
杜昭蹭地一下蹦开老远。
梦境里,赵氏也在这一日出现过,只是来晚一步。
因此怀恨,后面没少在背地里给杜家找麻烦。
长女吃过的苦里,也有这货一份。
现在,杜昭跳开的动作,却把赵氏逗得花枝乱颤。
“哈哈哈,就算你家把闺女当金疙瘩,也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门脸儿呀。”
张大娘松开两手也跟着笑,笑得一手抱肚,一手扶住老腰。
“这是懒到脑子发懵啦?”
二人连讽刺带挖苦的笑,笑得杜家人面色有些讪讪。
却笑得杜昭暗暗发狠。
“十日后,我能考上私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