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多的市局大楼,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战役后、陷入短暂休整的疲惫巨人。大部分区域都隐没在黑暗和寂静里,只有专案组所在的楼层,几间办公室还顽强地亮着灯,光线从门缝和窗帘缝隙渗出,在空旷昏暗的走廊地砖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带,如同失血后微弱的脉搏。
赵铁民的车直接开到了大楼后门。下车时,湿冷的夜风卷着雨后特有的土腥气扑面而来,让我混乱燥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肩膀和肋部的疼痛也变得更加清晰可感。赵铁民锁好车,看了一眼我略显苍白的脸色和肩膀处洇出的暗色,皱了皱眉:“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伤口。”
我摇了摇头,活动了一下左臂,牵扯的痛感让我倒吸一口凉气,但还能忍受。“皮外伤,不碍事。先看东西。”我指了指他手里的公文包,那里装着刚从孙振邦眼皮底下“接收”过来的证据。
赵铁民没再坚持,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后背,力道不小,带着一种男人间特有的、混合着责备、担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托付。“走。”
我们沿着安静的楼梯上楼,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偶尔遇到一两个值夜班的同事,看到我们这副模样——我衣衫凌乱,带着伤和泥污;赵铁民也是眼眶深陷,脸色铁青——都只是惊讶地点点头,没人多问。李国荣和老谢的死,以及越来越大的破案压力,让市局上下都笼罩在一种敏感到近乎神经质的气氛里。
专案组临时指挥中心的门虚掩着,里面烟雾缭绕,呛人的烟味即便在门外也能闻到。推门进去,周哥和另外两个核心刑警还在,面前的烟灰缸堆成了小山,桌上摊满了地图、报告和照片。看到我们进来,尤其是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三人都站了起来。
“小陈!怎么回事?”周哥几步跨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疑。
“遇到正主了。”我简短地说,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迅速流逝,“在东郊‘断桥’下面,凶手的巢穴。”
“巢穴?!”几人同时低呼。
赵铁民将公文包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都坐下。情况比预想的复杂。”他言简意赅地将今晚发生的事情——我私自前往“断桥”发现洞穴并与凶手搏斗、被孙振邦的人带走、以及随后他与孙振邦的谈话——快速说了一遍,隐去了部分细节,比如匿名信的具体内容和孙振邦对我手中“所有东西”的索要,但点明了凶手可能受伤,以及孙振邦那番“义正辞严”的表态。
周哥默默地听完,又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孙振邦……他这是先发制人,也是给自己套上了一层保护壳。支持查案,严惩凶手,话说得滴水不漏。接下来,我们任何针对他或者他那个圈子的调查,都会被视为‘无谓猜测’和‘内耗’。”
“但他没想到巢穴会被我们发现,更没想到凶手会受伤逃跑。”一个年轻刑警说道,语气带着一丝兴奋,“这是我们的机会!只要抓住凶手,就有可能撬开他的嘴!”
“前提是能抓住。”赵铁民冷冷道,“凶手反侦察能力极强,又受了伤,现在肯定像惊弓之鸟,要么彻底潜藏,要么……会进行更疯狂的反扑。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孙振邦那边,也绝不会坐视我们抓住凶手。他会动用一切力量,要么抢在我们前面灭口,要么……干扰甚至破坏我们的抓捕行动。”
气氛再次凝重起来。孙振邦就像一座横亘在前的冰山,我们刚刚触碰到它水下狰狞的一角,而整座冰山的力量,随时可能将我们这条小船碾得粉碎。
“先看东西。”我指了指公文包,强行打起精神。
赵铁民打开公文包,取出那个塑料包裹,小心地在桌面上摊开。昏黄的台灯光线下,那张泛黄的小女孩照片、磨损的鹰头哨子、老式磁带和一叠信纸,显得格外刺目,仿佛带着那个洞穴里阴冷疯狂的气息。
周哥拿起那张照片,凑到灯下仔细看着。“王德贵的女儿,小芳……看年纪,拍这张照片时,她父亲应该还没出事。”他的手指摩挲着照片边缘,“照片怎么会落在凶手手里?难道小芳她……”
“凶手认识小芳,或者小芳在他手里。”我低声道,回想起洞穴里那些记录,“那里有女性的笔迹,还有这个。”我指了指那叠信纸。
赵铁民拿起信纸,展开。信纸很旧,纸质粗糙,上面是娟秀的、略带颤抖的钢笔字。开头没有称呼,直接就是倾诉:
“……爸,我又梦到那个晚上了。雨好大,雷声好响,那些人闯进来,他们打你,打断了你的腿……妈妈哭喊着,把我塞进床底……我透过缝隙,看到他们衣服上,别着那个吓人的老鹰爪子……我记住了,我永远都记得……后来,我们躲到这里,你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可是你的腿一直不好,老是疼……再后来,你不见了,他们说你自己走了,我不信……爸,你到底在哪?那些坏人,他们还会来找我们吗?我好怕……”
“这……这是小芳写的?”周哥的声音有些发干。
赵铁民翻动着信纸,后面还有几页,字迹从稚嫩逐渐变得成熟一些,但内容更加压抑和黑暗:
“……他们又来了。换了衣服,但我知道是他们。他们在打听爸的下落,打听一个‘本子’……我不敢出去,只能躲在这个黑乎乎的地方……爸留下的东西,我藏起来了,谁也不能给……那个戴眼镜的叔叔(指顾卫东?)来找过你,他很着急,问了好多‘鹰爪’的事,我偷偷见过他一次,但他不知道我在这里……我不敢相信任何人……”
“……戴眼镜的叔叔好像出事了,外面乱糟糟的……我听到他们说话,提到‘清理’、‘东风’……还有一个名字,孙……我不敢写下来。爸,这个世界好可怕……”
“……最近总有人在这附近转悠,像在找什么。我不敢生火,不敢大声说话……食物快吃完了……爸,如果你已经不在了,我该怎么办?那些害你的人,他们还在逍遥法外,甚至……过得更好。我不甘心……”
信纸到这里就断了,没有日期,最后一页的笔迹格外凌乱潦草,仿佛是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写下的。
所有人都沉默着。这些稚嫩到成熟、充满恐惧、孤独和不甘的文字,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人的心。一个女孩,从童年到可能成年,一直活在父亲被残害的阴影下,东躲西藏,见证着罪恶与掩盖,甚至可能亲眼目睹了寻找真相者的死亡(顾卫东)。她的恐惧是真的,她的仇恨也是真的。
“小芳……她还活着,而且,很可能一直躲在红星化工厂附近,甚至……就是‘断桥’那个洞穴?”一个刑警喃喃道,“那凶手……”
“凶手不是小芳。”我肯定地说,“和我搏斗的那个人,身形、力量、眼神,都不是一个长期营养不良、担惊受怕的女孩该有的。而且,洞穴里有明显男性生活痕迹,那些‘研究’记录,笔迹刚硬冰冷,和这些信纸上的截然不同。”
“那凶手和小芳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小芳的信会在凶手巢穴里?”赵铁民眉头紧锁。
“也许……凶手也在找小芳?或者,小芳曾经落入他手中,后来逃脱了?又或者……”周哥弹了弹烟灰,眼神幽深,“凶手,就是当年‘鹰爪’的人,甚至可能是直接参与伤害王德贵的人?小芳的信,是他某种变态的‘战利品’或‘纪念品’?”
这个推测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如果凶手真是当年“鹰爪”的成员,那么他现在的连环杀人,就不仅仅是为了完成“清理名单”,更可能是一种扭曲的“怀旧”或“仪式重现”,甚至是对当年未能彻底“清理”的某种偏执的弥补。
“听磁带。”赵铁民拿起了那盘老式卡式磁带。技术队有可以播放这种老式磁带的设备。他走到房间角落一个临时搬来的、略显笨重的老式录音机前,将磁带放了进去。
按下播放键,一阵沙沙的空白噪音后,一个略显失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严肃和神秘感:
“……‘东风计划’第一阶段总结暨第二阶段部署会议,现在开始。首先,重申纪律:本次会议内容,严禁记录,严禁外传,一切行动,听指挥……目前,针对‘蓝蝶’案引发的潜在不稳定因素,第一阶段‘信息管控’和‘目标隔离’基本完成。三名主要关联人员(指李秀兰、张建国、王丽?)已‘妥善处理’,社会舆论得到有效引导。‘鹰爪’组织的部分不稳定分子,也已进行‘必要规劝’(很可能是灭口或恐吓)……”
录音里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人在旁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他继续:
“……但是,法医顾卫东,仍然在私下进行调查,并且可能掌握了一些超出我们预期的线索。此人对‘鹰爪’标记和手腕印记有所察觉,必须高度重视。经研究决定,启动第二阶段‘深度清理’。目标:顾卫东,以及所有可能接触到他调查内容、并对‘东风计划’构成潜在威胁的人员。原则:隐蔽、精准、彻底。执行人:由‘清道夫’小组负责。代号:‘补网’。”
“清道夫”小组!“补网”行动!目标直指师父顾卫东!
录音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然后是另一个稍显年轻些的声音汇报:“……顾卫东社会关系相对简单,但工作接触面广。建议从其最亲近的助手、徒弟,以及可能与其有私下交流的记者等人入手,进行排查和监控,必要时采取断然措施……”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助手?徒弟?那不就是我吗?!还有记者……林盼盼!
“批准。”最开始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道,“具体名单和方案,由‘清道夫’小组拟定,报我审阅。记住,‘东风’的意志,不容置疑,‘清理’必须彻底,确保没有任何隐患能威胁到我市改革开放稳定发展的大局。散会。”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只剩下机器空转的沙沙声。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录音机里传出的单调噪音,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这盘磁带,比之前任何证据都更加直接、更加恐怖!它清晰地记录了一次“东风计划”的内部会议,明确了要对师父顾卫东及其关联者进行“深度清理”!而主持会议、下达命令的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虽然经过录音设备有些失真,但那种沉稳中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语调,那种将血腥谋杀冠以“补网”、“清理”等冰冷词汇的口吻……与几个小时前,在书房里对我们“义正辞严”表态的孙振邦,何其相似!
不,不仅仅是相似。在场听过孙振邦说话的人,包括赵铁民,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那种独特的语气、节奏、甚至某些用词的习惯……
“是……他吗?”周哥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手指间的烟已经燃尽,烫到了手指他都浑然不觉。
赵铁民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录音机都跳了一下,烟灰缸里的烟灰漫天飞舞。
“王八蛋!!”他低吼着,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暴怒却无处发泄的野兽。证据,铁证!但这铁证,却指向了一座他们几乎无法撼动的大山!
“这盘磁带,师父没有放在第一个需要生物识别的盒子里,也没有放在‘灯下黑’的冷藏柜顶,而是藏在了凶手的巢穴,和小芳的信放在一起……”我喃喃道,试图理清这混乱的线索,“这说明,师父可能很早就怀疑孙振邦,甚至可能通过某种渠道,得到了这盘会议录音的副本。但他知道单凭这个扳不倒孙振邦,反而会招致杀身之祸。所以他把最致命的证据,藏在了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凶手的巢穴!他是在赌,赌总有一天,会有人找到那里,发现这一切!”
“而他赌赢了。”周哥接口道,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小陈,你找到了。”
是的,我找到了。但我宁愿永远找不到。这真相太过沉重,太过黑暗。
“现在怎么办?”一个年轻刑警声音发颤,“这盘磁带……足以证明孙振邦是‘东风计划’的指挥者,是下令‘清理’顾老师和其他人的元凶!但是……我们怎么用它?交给谁?”
交给谁?省厅?孙振邦在省里会没有关系?纪委?同样的问题。媒体?林盼盼?那会把她和我们都置于必死的境地。而且,单凭一盘录音带,在没有其他直接证据(比如凶手口供、会议记录原件等)的情况下,面对一个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能否形成有效指控?对方完全可以否认,说录音是伪造,是别有用心者的陷害。
我们陷入了比之前更加艰难的困境。手握屠龙刀,却找不到挥刀的方向,甚至可能被刀的反噬所伤。
“这盘磁带,还有小芳的信,必须绝对保密。”赵铁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依旧嘶哑紧绷,“技术队那边关于凶手生物痕迹的比对结果,一旦出来,立刻汇报。同时,加派人手,扩大对东郊老工业区,特别是‘断桥’周边区域的搜索,寻找小芳的下落,也搜捕受伤的凶手!他是我们现在唯一可能抓住的、能与孙振邦直接关联的活口!”
“那孙振邦那边……”周哥问。
“继续虚与委蛇。”赵铁民眼神冰冷,“他不是支持我们查案吗?我们就‘好好’查给他看!每天‘认真’汇报进展,请求‘更多支持’。同时,秘密收集所有可能与孙振邦、‘东风计划’相关的其他证据,包括他的经济问题、人事安排、与其他厂矿负责人的往来……所有!我们需要更多的牌!”
他看向我:“小陈,你的伤必须处理。另外,林记者那边……计划暂时搁置。有了这盘磁带,诱饵计划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太大了。但你要提醒她,近期一定要深居简出,注意安全。孙振邦和凶手,都可能对她不利。”
我点了点头,心中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盼盼暂时不用被推到最前线了。
“还有,”赵铁民的目光变得锐利,“你从巢穴带出来的,只有这些吗?”
我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当时情况紧急,只来得及拿这些。搏斗时,可能还有其他东西散落了。”
赵铁民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追问,只是摆了摆手:“先去医务室。其他人,按计划行动!”
我站起身,肩膀和肋部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走出烟雾弥漫的临时指挥中心,走廊里清冷的空气让我头脑稍微清醒。
师父,您用生命埋下的种子,终于开始发芽了。但这颗芽,生长在遍布毒刺和巨石的地狱里。我们这些人,能将它浇灌成足以刺破黑暗的参天大树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与孙振邦之间,已经不再是猫鼠游戏,而是一场你死我活、没有退路的战争。而那个受伤的凶手,就像一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再次引爆,将更多的人拖入血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