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二十年,深秋。距红衣刺杀案,仅过去五十七日。
听潮湖心阁内,明明燃着上好的银骨炭,空气却冷得彻骨。窗外,锦绣山秋色正浓,枫红似血,与湖心残荷的枯褐交织成一幅凄艳的画卷,恰似这王府月余来挥之不去的悲恸底色。
林如雪立在书案旁,一身素白孝服未除,只在臂上缠了一道淡淡的青纱。她手中那枚温润的海螺,光泽似乎都凝滞了,被她紧紧握着,指节微微泛白。欧阳安站在她身侧,甲胄未卸,征尘犹在,眼底是连日奔波与悲愤熬出的赤红血丝。楚雄、杨莽、陈家兵、林荫四人肃立后方,皆是从各自驻防地接到八百里加急丧报与密令后,日夜兼程赶回。他们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与刻骨的恨意,甲胄下的孝衣露出一角刺目的白。
书案之上,摊开的并非普通文书,而是用血泪与剧痛换来的、带着硝烟与血腥气的铁证。每一页都沉重无比。
第一份,是“女阁”在林如雪近乎自毁式的催动下,动用所有潜伏力量,从红衣案发当晚皇城各门出入记录、可疑人物目击碎片、军械异动痕迹中,强行拼凑出的脉络图。时间精确到刻,箭头直指几个关键节点。
第二份,是欧阳安凭借江湖故旧与“子阁”死士不惜代价的追索,在南方某处隐秘山谷找到的临时营地遗迹。残留物中,有特制弩箭的零星碎屑,其锻造纹理与案发现场遗留的箭杆残片高度吻合。更关键的是,一处灰烬中检出未烧尽的碎布,经辨认,与刺客所着黑衣的织物来源相同——产自江南“云锦记”,而该商号近三年最大宗的采购方之一,是宫中尚服局。
第三份,最新,也最致命。是林如雪强忍悲痛,以海螺卜卦结合“子女阁”全部情报资源,对案发前后三个月内所有异常进行的终极溯源。厚厚卷宗的最后一页,朱砂勾勒的线条如蛛网般蔓延,最终汇聚向几个清晰的名字。而支撑这些名字的力量源头,指向一处他们早有怀疑、却始终不愿深想的地方。
而刚刚添上的一行小字,墨迹尚新,触目惊心:“经查,案发前七日,东宫典玺太监王西山以‘清查旧档’为由,调阅过兵部武库近五年军弩配给与损耗记录。同日,尚仪局女官陈玲‘不慎’打翻灯烛,烧毁部分无关文书,烟雾曾引起小范围骚动,恰好遮蔽了通往公主阁最近侧门方向的视线。”
李七安背对众人,面朝窗外那片他与顾淼看了无数次的湖光山色。他今日仍是一身缟素,身形瘦削得惊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他负手而立,一动不动,只有袖口微不可察的颤动,泄露着那平静表象下汹涌的惊涛骇浪。
阁内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更添肃杀。
“义父……”林如雪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清冷如故,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疲惫与沙哑,“所有线索,交叉核验过七遍。时间、地点、人证、物证、能力、动机……环环相扣,再无第二种解释。”
欧阳安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仿佛带着铁锈味,他开口,声音因极度压抑而嘶哑:“江南那条线,我们顺藤摸瓜,抓到了一个负责中间传递消息的‘舌头’。他供认,接到的指令是确保‘东西’准时送达‘老地方’,而‘老地方’的接头暗号,与东宫某处偏殿日常使用的换岗口令……只有一字之差。”
楚雄上前一步,甲叶碰撞出沉重的声响,他抱拳,眼眶通红,声音却硬得像铁:“王爷!末将带人查验了山谷遗迹中找到的弩机部件磨损痕迹,是新的!但铸造模具的暗记,与兵部存档中八年前一批‘特制’弩机的模具图样……完全一致!而当年这批弩机的下落,兵部记录是‘训练损耗’,核销人是……是东宫一位曾任兵部员外郎的属官!”
死寂,更加深重的死寂,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阁外传来沉重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门被猛地推开,二皇子顾成闯了进来。他同样一身孝服,双眼红肿,面容憔悴,显然多日未曾安眠。看到阁内景象,他先是一愣,随即目光落在李七安那孤绝的背影和案头那堆刺眼的文书上,心头猛地一沉。
“姐夫?”顾成声音干涩,“可是……刺杀案的调查有进展了?”他眼中燃起一丝急切的希望,却又夹杂着巨大的恐惧。
李七安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指了指书案。
顾成急步上前,几乎是扑到案边。他先是抓起第一份脉络图,快速扫视,脸色渐渐发白;接着看向第二份物证报告,嘴唇开始颤抖;当他颤抖着手拿起第三份终极溯源报告,看到那朱砂笔最终勾勒出的、指向明确的名字和那个无法回避的地点时,他整个人如遭重击,猛地向后踉跄一步。
“不……不可能……”他喃喃道,目光死死盯着报告上的结论,仿佛要将那几个字瞪回去,“这……这定是有人构陷!是谁?是谁在这个时候还想离间天家骨肉?!”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绝望的挣扎,猛地抬头看向李七安,眼中满是恳求与不信:“姐夫,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不是有人故意误导?是不是那些前朝余孽,或者北顺、南蛮的奸细,故意布下的疑阵?!”
李七安终于转过身。不过月余,他仿佛老了十岁,鬓边白发刺眼,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此刻幽深如寒潭,里面盛满了铺天盖地的悲恸、冰冷彻骨的愤怒,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死寂的清明。他看着顾成那张因极度震惊与抗拒而扭曲的脸,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很轻,却重若千钧,仿佛用尽了他残余的所有力气。
“啊——!”顾成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嘶吼,他双手抱头,猛地蹲了下去,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是他?!那是我们的长兄!是姐姐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他怎么能……他怎么下得去手?!姐姐待他那么好!父皇待他……寄予厚望啊!”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混杂着无比的痛苦与愤怒:“是为了皇位?就为了那个位置?!红衣案才过去几天?姐姐尸骨未寒!灵儿那孩子,哭得晕过去多少次!他怎么敢……他怎么配!”
“二殿下!”林如雪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哽咽,“证据链完整,我们……我们也希望是假的。”
“我要去问他!”顾成霍然起身,就要往外冲,状若疯狂,“我要当面问问他,他的心是不是黑的!我要……”
“殿下不可!”欧阳安和楚雄同时上前,拦住了他。
顾成剧烈挣扎着,双目赤红:“放开我!让我去!”
“够了。”李七安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这一声并不高,却让激动的顾成瞬间僵住,转头看向他。
李七安的目光掠过顾成,掠过林如雪、欧阳安,掠过每一个义子义女悲愤的脸,最后,落在了那卷朱砂批注的报告上。
“如雪,”他问,声音平淡无波,“接下来,该怎么做?”
林如雪一怔,随即明白了义父问的不是行动方案,而是那个他们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的、最艰难的选择。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冰冷:“证据确凿,按律……当奏明帝王,彻查元凶,依法严惩,以告慰义母在天之灵,以正国法朝纲。”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在人心上。
李七安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出了子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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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不敢跟随,只能看着那道萧索的白色身影,消失在通往王府后园的回廊尽头。
顾成挣扎着站直身体,抹了一把脸,对其他人道:“你们……在此等候。”说罢,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远远地跟了上去。
后园那棵樱桃树下,落叶铺了一地金黄。不过月余,这棵当年李七安与顾淼亲手种下、寓意甜蜜与期盼的树,似乎也失去了生机,叶子落得比往年都快。
李七安在树下站定,伸出手,指尖触碰那粗糙的树干。树上早已没有果实,只有零星几片顽强的枯叶挂在枝头,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他仰起头,望着光秃秃的枝桠,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那个永远定格在记忆中的温柔笑靥。
“淼儿……”他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哀伤,“查清了。”
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沙沙作响。
“是你大哥。”他说,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王西山,陈玲,安得山……都是他的人。他们有个名字,叫‘太内阁’。”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跟在后面的顾成以为他不会再说了。
“才五十七天。”李七安的声音低了下去,渗入骨髓的寒意,“五十七天前,你还在我怀里,笑着说樱桃明年会更甜。五十七天……他们就等不及,要抹去所有痕迹,要巩固他们的‘成果’。”
他的手从树干上滑落,无力地垂在身侧。
“你父皇……一夜之间,老了太多。他强撑着,可我知道,他心里那口气,快散了。”李七安的声音开始颤抖,“我现在,拿到了所有证据。铁证如山,够把你大哥,把‘太内阁’,连根拔起,为你报仇。”
“可是淼儿……”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声音里终于透出压抑不住的巨大痛苦,“我该怎么跟你父皇说?我该怎么告诉他,他亲手培养的太子,他寄予厚望的长子,是杀死他最疼爱女儿的凶手?我怎么忍心……在他心口已经插着一把刀的时候,再亲手把这把刀捅得更深,告诉他这把刀……是他另一个儿子递过来的?!”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树干上,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顾成站在不远处,看着姐夫那剧烈颤抖却无声悲恸的背影,看着他以头抵树、仿佛在与整个世界对抗的姿势,自己的眼泪也再一次汹涌而出。他想上前,想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影,想说“姐夫,还有我”,可脚下像生了根,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
李七安就这样站在樱桃树下,从午后的惨淡秋阳,站到暮色四合,站到星斗漫天。
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哽咽。那沉默的悲痛,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顾成也一直站着,陪着,直到双腿麻木,夜露浸湿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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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色未明,秋霜肃杀。
顾成眼底布满血丝,换上了一身正式的皇子朝服,只是外面仍罩着素色外袍。他佩上长剑,脸上已不见了昨夜的疯狂与脆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悲壮的决绝。他拉开房门,便要向外走。
“站住。”
李七安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同样换上了正式的逍遥王朝服,玄色为底,银线绣着四爪蟠龙,庄重威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苍白,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寒冰淬过,锐利、清醒,再无半分犹豫。
“姐夫,我……”
“你要去做什么?”李七安打断他,声音平静。
“我去东宫!”顾成咬牙,眼中恨火燃烧,“我要当面问他!我要……”
“然后呢?”李七安看着他,“打他一顿?杀了他?还是听他巧言令色,将一切推得干干净净,甚至反咬一口,说你构陷储君,意图不轨?”
顾成一窒。
“证据,要摆在它该在的地方。”李七安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顾成的肩膀,那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温和,但说出的话却字字如铁,“公道,要由该主持公道的人来断。家事,亦是国事。弑亲,即是叛国。”
他收回手,整了整自己的衣袖,目光投向皇城方向,那里,晨钟正隐隐传来。
“今日大朝。”李七安淡淡道,“我上朝。”
顾成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姐夫的决断。他不是要去私底下质问,不是要用江湖手段解决,而是要在这帝国最高、最正式的殿堂之上,在文武百官面前,在父皇面前,揭开这血淋淋的真相!这是最决绝、最不留余地、也将引起最大震荡的方式!
“姐夫!”顾成急道,“朝堂之上,若他抵赖,若有人助他……”
“所以,”李七安转头看他,目光深邃,“你敢不敢,与我同去?不是以兄弟的身份去质问,而是以嘉朝皇子、雪州城军长的身份,去为你枉死的姐姐,求一个公道?去为你效忠的朝廷,铲除毒瘤?”
顾成迎着李七安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他能想象那将是怎样的狂风暴雨,怎样的唇枪舌剑,甚至……怎样的凶险。但他更知道,如果此时退缩,他将永远无法面对姐姐的在天之灵,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良知。
他猛地抱拳,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作响,声音斩钉截铁:“顾成,愿随姐夫前往!义之所向,虽死不悔!”
李七安看着他,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慰藉的神色。他伸手,将顾成扶起。
晨光微熹,映照着一身缟素、一身朝服的两人。他们没有带随从,没有摆仪仗,就这样并肩走出了逍遥王府,踏着秋霜,向着那巍峨耸立、即将迎来一场惊天风暴的皇城宣政殿,稳步而去。
风起,卷起落叶纷飞。那棵樱桃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光秃的枝桠指向天空,仿佛沉默的见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