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仁虽悲痛欲绝,又忧心朝局与自身处境,但孝道大于天,且他也觉得女儿回乡守孝更为稳妥,便也默许了夫人的安排。
沈星妍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
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想留下,想说自己可以留在京中为祖母祈福,甚至想说自己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可所有的话,在父母悲痛而坚决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难道重生一次,她依旧要眼睁睁看着命运滑向深渊,而自己却束手就擒?
次日午后,谢知行携其母林晋柔,过府吊唁。
谢知行依旧是一身素服,执礼甚恭。
林晋柔亦是满面哀戚,拉着祝南枝的手,未语泪先流。
“妹妹,节哀顺变。”林晋柔声音哽咽,充满真情实感的悲痛:“我与沈老夫人虽只有一面之缘,但深知她是慈和仁厚的长者,如今鹤驾西去,我这心里…也是难受得紧。
本应随妹妹一同前往江阳,在老夫人灵前尽一份心,奈何家中诸事缠身,实在脱不开身,只能以此薄礼,略表心意,还望妹妹莫要嫌弃。”
她示意身后的嬷嬷奉上丰厚的奠仪,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祝南枝心中感激,连日来的悲痛与强撑,在此刻仿佛找到了些许宣泄的出口,执手垂泪。
闲话几句后,祝南枝难掩愁容,叹道:“如今最让我挂心的,便是妍儿那孩子,身子骨还未养利索,此番回江阳,路途遥远,车马劳顿,我真怕她受不住。可若留她一人在京…”
她话未说完,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林晋柔闻言,立刻握紧了她的手,脸上满是感同身受的关切:“妹妹的担心,我岂能不知?星妍那孩子,我看着就喜欢,乖巧懂事,又惹人怜爱。如今遭此大难,身子又弱,怎禁得起长途跋涉?”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思索之色:“妹妹,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表姐但说无妨。”
“你看这样可好?”林晋柔放缓了语调,带着商量的口吻,“让星妍暂且住到我们府上去。一来,我们府中清净,最是适合将养。正好他们表兄妹也能做个伴,说说话,解解闷。二来,京城的名医总归比江阳多些,若星妍身子再有反复,请医用药也便宜。三来…”
“妹妹与妹夫此番回江阳,守孝治丧,诸事繁杂,定然心力交瘁,若还要分心照顾星妍,只怕更是劳累。
将星妍交给我,妹妹尽管放心,我必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绝不叫她受半分委屈。府中这些年也冷清,正缺些年轻活泼的气息,有星妍在,我也多个贴心人说话。妹妹,你看…这样可好?”
祝南枝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林晋柔会主动提出将女儿接到谢府照料。
京城的名医,也确非江阳可比。
沈星妍微微垂首,指尖绞着衣带,声音细弱,带着哽咽:“娘…女儿、女儿想随您和爹爹回江阳,给祖母守孝…”
祝南枝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眼中的泪光,心中更是一痛,也越发犹豫。
林晋柔适时地再次开口,语气更加柔和:“好孩子,你的孝心,你祖母在天之灵定然知晓。只是孝在心,而不全在形。你好好将养身子,莫让你父母在悲痛之余还要为你忧心,便是最大的孝顺了。等你身子大好,春暖花开时,再去江阳给祖母扫墓上香,岂不更好?”
这话,彻底说动了祝南枝。
是啊,女儿若因奔波病情加重,甚至…那才是真正的不孝。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林晋柔,眼中含泪,带着感激与托付:“表姐…那妍儿,就…就拜托你了!”
“妹妹放心!”林晋柔立刻应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事情就此敲定。
又说了些具体安排和嘱托的话,林晋柔方带着谢知行起身告辞。
接下来的几日,沈府上下为奔赴江阳奔丧之事人仰马翻。
临行前…
祝南枝亲自将小女儿送到谢府门前,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也不敢耽误行程,只匆匆拉着谢母林晋柔的手再三嘱托,又红着眼圈抱了抱沈星妍,便一步三回头地登车离去。
林晋柔轻轻拉起沈星妍微凉的手,掌心温暖干燥,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怜爱:“好孩子,到了姨母这里,就当是自己家,千万莫要拘束,需要什么,或是哪里不惯,定要直接同姨母讲。”
“是,多谢姨母疼爱。”沈星妍微微屈膝行礼。
她并非第一次来谢府,但以此种方式长住,确是“重生”后的第一次。
她低垂着眼睫,将眸中所有复杂心绪敛去,只余下符合她此刻“病弱孤女”身份的乖巧与顺从。
林晋柔见她小脸苍白,身形单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心下更是怜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瞧你这脸色,定然是累着了,身上还带着病气,可不能再劳神。姨母已让人将‘梅落轩’收拾出来了,那儿最是清净雅致,适合你将养。快别在这儿站着了,赶紧随丫鬟过去歇息才是正经。”
“姨母安排得极是,妍儿都听姨母的。”沈星妍柔顺地应下,在侍女的引领下,朝着府邸深处走去。
穿过几重仪门,绕过精巧的亭台水榭,越往里走,景致越发清幽。
与沈家的温馨随意不同,谢府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规整与底蕴,连仆从行走间都步履轻缓,悄无声息。
这便是谢知行生长的地方,处处都带着他那种温和却疏离、井然有序的印记。
沈星妍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揪紧。
终于,在一处遍植翠竹、依水而建的小院前,引路丫鬟停下了脚步,轻声禀报:“表小姐,梅落轩到了。”
沈星妍抬眸望去,院门匾额上“梅落轩”三字清隽飘逸,与这院落的清冷气质极为相合。
她深吸一口气,攥着袖口的手指微微用力,随即迈步,踏入了这道门槛。
一连几日,谢府的汤药膳食都极尽精细,林晋柔待她的慈爱关切,与前世并无二致,这让沈星妍在陌生的环境中寻得一丝安稳。
她每日按时服药,安静休养,苍白的小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体内的寒气早已驱散大半。
这日清晨,翠鸣伺候她梳洗时,低声禀报了一个消息:“小姐,奴婢方才听前院的婆子说,表少爷今日似乎不忙,晚膳会在前厅陪夫人用。”
沈星妍对镜描眉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这几日,她虽借着病体未愈的理由静养,却从未放松过对谢知行动向的打探。
她深知,一味地“病”下去并非长久之计,适时地“好转”,才能创造更自然的接近机会。
她放下眉笔,看向镜中那双已恢复清亮的杏眼,心中已有计较。
转向翠鸣:“去禀告姨母,就说我身子松快了许多,想当面谢谢她这些时日的照拂。若姨母不嫌叨扰,我便过去请安。”
翠鸣应声而去。
吩咐完,她行至镜前。
镜中人一身素白裙衫,因守孝之故,浑身上下无半点绣饰珠花,鸦青长发只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松松绾起,衬得小脸愈发尖俏,肤色苍白。
她端详片刻,伸手将颊边一缕发丝别至耳后,使侧脸线条更显柔弱。
很好,这副模样,既合守孝的礼数,也符合久病初愈的情状。
暮色渐合时,沈星妍由翠鸣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向前厅。
她算准了时辰,既不会太早显得刻意等候,也不会太晚失了礼数。
越是接近目的地,她的心跳得越快,面上却显得平静,只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在低垂的眼睫下,闪烁着与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