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朱红正门，金匾高悬，墨色深邃，字迹如龙蛇飞舞，苍劲有力，尽显家族荣耀。

入秋的宣承侯府，最热闹的莫过于后院那株百年石榴树。枝桠遒劲地探过青砖院墙，沉甸甸的石榴挂在枝头，像缀了满树的红灯笼，果肉饱满，露出一抹诱人的嫣红。

女子头上流云髻，耳间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她今日偷溜出来，本是为了躲开母亲安排的古琴课，却被这满树的石榴勾了魂。这树是侯府老夫人年轻时亲手栽的，结出的石榴甜糯多汁，只是树干太高，平日里都是下人采摘，今日偏巧管事带着人去置办中秋物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余下她和随身丫鬟苕蓉。

“小姐，快下来吧，这树太高了，摔着可怎么好？”苕蓉在树下急得直跺脚，伸手想扶，却够不着时舒云已经攀上第一根枝桠的脚。

时舒云回头冲她笑：“不妨事，我幼时爬树掏鸟窝，比这高的树都上过。”她说着，手脚麻利地往上爬，衣裳蹭过粗糙的树皮，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乌发挽成的发髻有些松散，鬓边的芍药步摇摇摇欲坠，她却顾不上理，目光紧紧盯着头顶那只最大的石榴。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指尖终于碰到了那只石榴。果皮带着秋日阳光的暖意，沉甸甸的手感让她心头一喜，正要伸手去摘，脚下的枝桠忽然“咔嚓”一声轻响。时舒云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

“小姐！”苕蓉的惊呼声刺破了晴淓苑的宁静。

时舒云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身上的罗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的瑶台芙蓉玉佩撞在树干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下意识地闭眼，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他一身月白云纹蜀锦长袍，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眸光温和，说不出的俊逸。

端的是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他的手臂稳稳地揽着她的腰，力道不大，却让她瞬间安定下来。

“多谢……”时舒云脸颊一红，连忙挣扎着想下来，却不料裙摆被树枝勾住，一时动弹不得，反倒更贴近了他几分。

男子低头看了眼她被勾住的裙摆，又垂眸笑着望向她慌乱的神情：“侯府小姐，竟爬树摘石榴？”

时舒云窘迫，反驳道：“我……我只是觉得那石榴好看。”话音刚落，头顶的树枝又晃了晃，那只她心心念念的大石榴“啪”地一声掉了下来，正好滚到他脚边。

男子弯腰拾起石榴，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果皮，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笑意：“既然如此，便给你。”他说着，轻轻抬手，帮她解开了勾住裙摆的树枝，手臂微微一松，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

时舒云站稳身子，连忙理了理凌乱的衣裙和发髻，接过石榴，低声道：“多谢公子。不知公子是……”

“在下陆离。”男子淡淡开口，目光在她鬓边歪斜的步摇上顿了顿，“小姐还是早些回房整理仪容吧，免得被长辈撞见，又要责罚。”

时舒云脸颊绯红，点了点头，拉着苕蓉匆匆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开了庭院。走到月亮门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身影站在石榴树下，身影在秋日的阳光下，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清逸。

苕蓉在一旁小声道：“小姐，那位陆公子，好像是前些日子来府中与侯爷议事的景王世子呢。”

时舒云心头一跳，握着石榴的手指紧了紧，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石榴，果皮依旧鲜红，仿佛还带着枝头的暖意，而方才那个温暖的怀抱和那双温和的眼眸，却在她心头，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秋阳透过宣承侯府的雕花窗棂，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时舒云拉着丫鬟苕蓉的手，脚步匆匆地穿过抄手游廊，方才石榴树下的窘迫仍在心头萦绕，脸颊的绯红尚未褪去。

“小姐，咱们可算回问竹轩了，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还好世子接住了你。”苕蓉拍着胸口，语气里满是后怕，又忍不住好奇，“不过小姐，景王世子长得可真好看，难怪旁人都说‘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呢。”

时舒云嗔了她一眼，将手中的石榴塞进她怀里：“不许胡说，仔细被人听了去。”话虽如此，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起来，那石榴的暖意仿佛还未散去，一如方才那个温暖的怀抱。

两人刚踏入问竹轩的院门，就见嫡母周氏身边的得力嬷嬷正站在廊下等候，神色严肃。时舒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转身想溜，却被嬷嬷一眼瞥见。

“大小姐，夫人在正厅等着您呢，请您即刻过去。”嬷嬷走上前，语气不容置喙。

时舒云无奈，只得整了整凌乱的衣裙，跟着嬷嬷往正厅走去。周氏端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一身宝蓝色绣缠枝莲纹的褙子，面容端庄，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不悦。

“你这逆女，又去哪儿玩耍了？今日的古琴课你又想逃课不成？”周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十足的威严。

时舒云垂首，小声道：“母亲，我只是……只是去后院看了看石榴树。”

“看石榴树？”周氏冷哼一声，“我看你是心思根本不在正事上。今日府中所有嫡庶小姐都要去上古琴课，你身为嫡长女，更该以身作则，怎能总想着逃课？”

时舒云抿了抿唇，心中暗自腹诽。府里请的古琴先生技艺平平，教的曲子刻板无趣，远不如她心中那位恩师所授的精妙。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寒冬，她偷偷溜出府玩，在街角看到一个衣衫褴褛、冻得瑟瑟发抖的妇人。彼时她年纪尚小，心善之下便将身上的暖炉和碎银都给了她，还带她到附近的破庙里，让苕蓉取了些吃食和衣物送来。后来那妇人感念她的救命之恩，便留在了破庙里，教她弹奏古琴。

妇人自称潭秋，琴技高超得惊人，指尖在琴弦上流转，便能弹出山河壮阔、风月柔情。时舒云天资聪颖，又对古琴有着浓厚的兴趣，潭秋便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还教她弹奏了自己的成名曲《潇湘水云》。只是潭秋再三叮嘱，她的身份特殊，是前朝的古琴大家，因战乱流落至此，绝不能让外人知晓她还在世，更不能让旁人知道时舒云的琴技是她所教，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

这些年，时舒云一直恪守承诺，从未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就连母亲安排的古琴课，她也故意藏拙，时常逃课，免得露出破绽。

“母亲，那古琴课实在无趣，我……”

“住口！”周氏打断她的话，“女子无才便是德，但琴棋书画是大家闺秀的必修课，你怎能如此任性？今日我遣嬷嬷亲自送你去，看你还怎么逃！”

说罢，周氏起身，示意嬷嬷上前，硬是将时舒云带到了府中专门授课的云亭水榭。

云亭水榭内，几张琴案依次排开，府中的嫡庶小姐们已经端坐在此，看到周氏带着时舒云进来，都纷纷起身行礼。时舒云目光一扫，便看到了二房的独女时瑞。

时瑞是二老爷的女儿，平日里仗着二老爷受宠，一直对时舒云这个嫡长女心存嫉妒，处处与她作对。此刻见时舒云被周氏押着来上课，脸上立刻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古琴先生见周氏亲自送来，连忙起身相迎。周氏嘱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时舒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拿起案上的古琴，指尖轻抚琴弦，心中却想着潭秋教她弹琴时的场景，那《潇湘水云》的旋律在脑海中盘旋。先生讲了半炷香的时间，无非是重复之前的曲子，枯燥乏味。时瑞听得百无聊赖，目光一直落在时舒云身上，见她神色恍惚，便心生一计。

“先生，”时瑞起身，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恭敬，“大小姐今日难得来上古琴课，想必琴技一定大有长进。不如让大小姐为我们弹奏一曲，也好让我们学习学习？”

此言一出，其他小姐们也纷纷附和。时舒云心中一紧，连忙摆手：“我……我许久没练，技艺生疏，还是算了吧。”

“大小姐太谦虚了。”时瑞步步紧逼，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您是嫡长女，天资聪颖，肯定比我们这些人厉害多了。再说，先生也在这里，正好可以指点指点您，我们也能沾沾光，听听大小姐的妙音。”

时舒云知道，时瑞是故意为难她，想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她若是执意不弹，反倒显得心虚；可若是弹奏寻常的曲子，又怕时瑞挑刺，更何况她心中实在不愿弹奏那些刻板的曲目。

犹豫间，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潇湘水云》的旋律，那曲子意境深远，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孤舟漂泊，是潭秋一生心血的结晶。她实在忍不住，想弹奏出来，哪怕只是一次。

“既然如此，那我就献丑了。”时舒云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琴弦上。

时瑞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等着看她出丑。

指尖落下，琴弦轻颤，一段悠扬而苍凉的旋律缓缓流淌而出。起初，声音轻柔，如潇湘二水交汇处的烟波浩渺，云雾缭绕；渐渐地，旋律变得激昂，仿佛风雨大作，江水奔腾，气势磅礴；而后又转为舒缓，似雨过天晴，孤舟泊岸，意境悠远。

整个云亭水榭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动人的琴声所吸引。古琴先生眼中满是震惊，他从未听过如此精妙的曲子，更没想到时舒云的琴技竟如此高超。时瑞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没想到，时舒云竟然真的会弹这么好听的曲子。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好一曲《潇湘水云》！”

一个清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宣承侯陪着一位身着月白云纹蜀锦长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正是景王世子陆离。

时舒云看到陆离，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方才在石榴树下的窘迫场景，心脏不由得砰砰直跳。

陆离走进来，目光落在时舒云身上，眼中带着几分诧异和欣赏：“时小姐，没想到你竟然会弹奏《潇湘水云》。这可是前朝古琴大家潭秋的成名曲，潭秋先生当年凭此曲名动天下，只是战乱后便不知所踪，世人皆以为她已不在人世，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时舒云心中一慌，连忙起身，低头道：“世子谬赞，我只是……只是偶然从一本古谱上学来的，胡乱弹奏罢了。”

她不敢说实话，只能找了个借口搪塞。

陆离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只是笑道：“即便如此，时小姐的琴技也堪称一绝，比许多成名的琴师都要出色。”

宣承侯在一旁听了，脸上满是得意，笑道：“世子过奖了，小女顽劣，也就这点微末技艺。”

说着，宣承侯话锋一转，看向时舒云，语气郑重：“舒儿，有件事，为父今日正好告知你。方才我与景王世子议事时，陛下派人传来旨意，为你与景王世子赐婚，择明年吉日成婚。”

“什么？”时舒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看向陆离，心跳得更快了。她还没来得及对他方才的夸赞致礼感谢，就听到了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陆离也看向她，目光温和，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云亭水榭内的小姐们都露出了羡慕的神色，景王世子年轻有为，俊朗不凡，是无数女子心中的良人，时舒云能得此赐婚，实在是天大的福气。

时瑞脸色铁青，几乎要咬碎了牙，却又无可奈何。

时舒云愣在原地，手中的琴弦还在微微颤动，脑海中一片混乱。石榴树下的惊鸿一瞥，古琴声中的意外相遇，再到这突如其来的赐婚，一切都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琴弦的触感，又想起了潭秋的叮嘱，心中五味杂陈。

陆离看着她略显慌乱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总觉得，这位宣承侯府的嫡小姐，身上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那首《潇湘水云》，绝不像她所说的那样，只是从一本古谱上学来的那么简单。他暗自记下了这件事，心中对这个刚刚定下婚约的女子，多了几分探究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