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黑时,李德强回到了家。
他趁着李老汉去后院茅房的空档,像做贼一样溜进了外屋。
马春兰去井边挑水了,屋里只有仍在发低烧,迷迷糊糊的李雪梅。
李德强也不大懂,为什么李雪梅身体这么差?
他跟他爹身体都挺好,马春兰更是啥活都能干,怎么就养了个如此娇气的?
虽然李雪梅生下来就瘦弱了些,后面也没怎么给吃饱,但不都说小孩子是随风长吗?难不成真像李老汉说的,这孩子不是他老李家的种?
这些年李德强不是没琢磨过这些,他也偷偷跟过马春兰好几次,但都没发现马春兰跟其他男人有什么私下里的来往。
马春兰的日常很简单,除了干活,就是照顾孩子。
李德强没见过她跟其他男人有什么亲密动作,倒是见过马春兰跟其他男人干仗,因为对方叫李雪梅矮豆芽,嘲笑她长不高。
想到这里,李德强也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怀疑。
“雪梅……”
李德强凑到炕边,小声喊了一句。
李雪梅费力地睁开眼。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有些涣散。
看见是爸爸,她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
眼神里没有惊喜,只有怕。
“是爷找你来的吗?”
李德强心里一酸。
“不是,是爸自己来的。”
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从怀里掏出那块被体温捂热了的水果糖。
“看,爸给你买啥了?”
他把糖递过去,脸上带着笑。
“糖……甜的?”
李雪梅的声音沙哑,有一丝不敢相信。
“对,甜的。”
“吃了嘴里就不苦了。”
李雪梅的眼睛亮了一下。
那是糖啊,她爸给她买的糖。
她伸出手去接,还想找地方藏。
她想等妈妈回来,一人一半。
李德强还想叮嘱几句。
“吃糖之前,爸要跟你说清楚……”
然而,就在李雪梅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张红色糖纸时。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
是李老汉回来了!而且脚步声正朝着外屋这边走来,老布鞋的鞋底摩擦地面发出沙沙声。
李德强浑身猛地一哆嗦。
原本递出去的手,也立马缩了回来。
不仅缩了回来,他还做了一个让李雪梅终生难忘的动作。
他飞快地撕开糖纸,然后把那块红色的、晶莹剔透的水果糖,一把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咕噜。”
他咽了下口水,把糖含在舌头底下,又迅速调整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下一秒,门帘被掀开了。
李老汉背着手走了进来,狐疑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德强那张神色慌张的脸上。
“干啥呢?鬼鬼祟祟的。”李老汉盯着李德强的嘴,“嘴里吃的啥?”
李德强吓得脸都白了,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没……没啥……牙疼……舌头顶着呢……”
他含含糊糊地说着,根本不敢看李老汉,更不敢看炕上的李雪梅。
李老汉皱着眉头,盯着看了几秒。
最后,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没出息样!牙疼就去含口花椒水!”
“对了,等你媳妇回来,去跟她说把院子扫了!一天天就知道偷懒!”
扔下两句话,李老汉也不看炕上的李雪梅,转身走了。
“哎!我去!这就去!”
李德强如蒙大赦,抓起门口的扫帚就跑了出去。
外屋里,只剩下李雪梅。
她依旧躺在炕上,那只刚才伸出去接糖的小手,还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她收回手,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那块糖的甜味,她没尝到,反倒是嘴里的苦味越来越浓。
虽然后来李德强进屋跟她解释了,说是没跟她叮嘱清楚,怕她养成坏习惯,也怕她太慌,被爷爷发现。
可到了最后,还是没讲那颗糖什么时候补上。
也是从那天起,李雪梅再也没有向父亲要过任何东西。
她想起了母亲马春兰的话——
“你爸的‘天’,是你爷。他是李家的儿子,骨头是软的。”
后面的时间,李雪梅都昏昏沉沉的。
偶尔她还会抽搐。
小小的身体在炕上蜷缩成一团,牙关紧咬,发出咯吱声。
这是高热惊厥的征兆。
马春兰急红了眼,拿着从赵寡妇那边借来的钱就准备去买药。
其实她前天就去村里的卫生室问了,只是药品紧缺,没药。
她这两天一直盯着,知道今天来了药。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错过了。
可刚走到门口,马春兰就被李老汉那根横过来的烟杆拦住了。
“干啥去?”李老汉堵着门,一脸阴沉。
“买药!娃抽了,再不治就把脑子烧坏了!”马春兰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买药?我看你是钱多了烧的!”李老汉一把推开马春兰,力气大得让她踉跄了几步,“这娃不是病了,是中邪了!前几天那把火,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我想清楚了,咱家得请大仙驱邪!”
相比于花钱去买那些他看不懂的药片,李老汉更相信鬼神。
没等马春兰反应过来,李老汉身后闪出一个满脸褶子、穿着黑红袍子的老太婆。
是邻村有名的神婆。
那神婆一进屋,也不看人,而是先围着炕转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在空中胡乱劈砍。
“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快显形……”
接着,她点燃了一把黄色草纸,又撒了一把黄色的粉末。
屋子里瞬间充满了刺鼻的烟雾和焦糊味。
原本就呼吸困难的李雪梅,被这烟熏火燎一呛,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成了骇人的酱紫色,眼看就要喘不上气来。
“看见没!这是妖孽要出来了!它在挣扎!”
神婆大叫一声,兴奋得脸上的褶子都在抖动。
她端起一碗早就准备好的凉水,把燃烧后的符纸灰烬放进去搅了搅,变成了一碗黑乎乎的水。
“按住她!把这碗符水灌下去!药到病除!”神婆命令道。
李老汉一听,就要上前去按李雪梅的手脚。
“滚出去!”
随着一声怒吼,马春兰不知道从哪爆发出的力气,像一头护崽发狂的母狮子,猛地冲了过去。
“啪!”
她一巴掌打翻了神婆手里的碗。
黑色的符水泼了一地,溅在神婆的袍子上。
“你……你敢对大仙不敬!”李老汉气得跳脚,指着马春兰的手指都在抖,“这是在救你闺女!你疯了吗!”
“救个屁!”马春兰红着眼睛,死死盯着神婆,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煞气。
“这是迷信!是害人!这水里全是灰,喝下去会呛死人的!”
“我是接受过县里培训的。”马春兰指着李雪梅,“娃那是细菌感染,是肺炎!要消炎!喝符水管个屁用!只会加重!”
“反了!反了!”李老汉抄起烟杆就要打。
马春兰不躲不闪。
“你打!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让你害我闺女!”
“我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今天就一把火给这房子点了,带着全家一块走!”
马春兰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彻底镇住了李老汉。
她的眼神不是在吓唬人,是真的准备同归于尽。
神婆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一看这阵势,心里发虚。
“哎呀,这……你这媳妇身上煞气太重,大仙不乐意待了,冲撞了神灵可不好,我走了!走了!”
神婆找了个借口,立马脚底抹油。
李老汉看着一地的黑水,又看看如同恶鬼一般的儿媳妇,狠狠啐了一口,把烟杆往腰上一别,骂骂咧咧地回了里屋。
屋里终于清净了。
马春兰没理会李老汉的咒骂,也没时间去擦脸上的泪。她跑出去买了药,赶紧回来喂给李雪梅吃了。
然后她还不放心,又跑到灶台前,把早上出门摘的草药洗净。
那是蒲公英、连翘和鱼腥草。
没有消炎药时,这些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在培训的时候学过,这几味草药是天然抗生素,清热解毒最管用。
就是见效慢,得慢慢来。
这些天她一直给李雪梅喝着,只是李雪梅发病急,又被李老汉吓到了,精神也不稳定。不然的话,说不定都不用这西药片。
灶房里,马春兰把草药捣烂,挤出里面的汁液,强行喂进李雪梅的嘴里。
又把剩下的草药渣子用布包起来,敷在李雪梅的额头、手心和脚心。
那一夜,马春兰守在女儿床头,寸步不离。每隔六个小时,就喂一次药汁。相应的,换一次敷药。
她用那双粗糙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女儿滚烫的额头,嘴里不再哼歌,而是像念经一样,低声重复着两句话。
“活下来……雪梅……你得活下来……”
“你得活给他们看……这世上没有鬼神,只有本事……”
天亮时分。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时,李雪梅的烧终于退了,而且没有再复发的迹象。
她的呼吸变得平稳,脸上的潮红也褪去了。
李雪梅睁开眼,马春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再睡会儿,不急着起。”
李雪梅昨晚烧得迷糊,但她还记得屋子里来了奇怪的人,好奇地开口询问马春兰。
马春兰给她盖了盖被子。
“是啊,神仙来咱家了。神仙说,你这小丫头遭的罪太多了,以后会平安健康地长大。”
“不会再生病了,不会再发烧了,长得白白胖胖的,长得高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