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李老汉把碗狠狠摔在了地上,碎片四溅。
“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跳起来,手指差点戳到李雪梅的鼻子上。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家里哪有钱供你读高中?那是一年好几百块!把你卖了都不值那个钱!”
“我是一家之主!我说了算!就填卫校!你要是不填,我就把这表撕了!”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抓那张志愿表。
“啪!”
一只手按在了那张表上。
是马春兰。
这些年,她苍老得厉害,头发白了一半,背也有些驼了。
但那双眼睛,依然亮得像炭火。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马春兰冷冷地看着李老汉。
“你供?你拿啥供?”李老汉讥笑,“难不成你去卖血?你这把老骨头还能抽出几滴血?”
“说了,不用你管。”
马春兰站起来,把志愿表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李雪梅的书包里。
“雪梅,回屋去。”
“就填一中。”
“只要你考得上,妈就供你读到底!”
李老汉看着这对母女决绝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
“好!好!你们翅膀硬了!”
“行!你要考高中是吧?我让你考!”
“我看等到交学费那天,你们拿不出钱来,还有什么脸进那个校门!”
李老汉恶毒地诅咒着,但他不知道,为了这一天,马春兰已经准备了多久。
那个铁盒子里的钱,虽然还不够,但已经有了厚厚的一沓。
更重要的是,马春兰已经打听到了一个来钱快的地方——黑煤窑。
1993年7月7日,中考。
对于城里的孩子来说,这只是人生中一场普通的升学考试,但对于身处大山、背负着沉重枷锁的李雪梅来说,这是一次“越狱”。
天还没亮,李家所在的这条山沟还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晨雾中。
鸡没叫,李雪梅就醒了。
或者说,她这一夜根本就没有合眼。
她悄悄穿好衣服,那是马春兰特意为她浆洗过的一件白衬衫,虽然领口还是有些发黄,但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她坐在炕沿上,借着微弱的晨光,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东西。
一支吸满了墨水的“英雄”牌钢笔,笔尖虽然磨偏了,但出水很流畅。一把削得尖尖的中华铅笔,还有一块被切得方方正正的橡皮。
“吃饭。”
马春兰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走了进来,碗里卧着两个荷包蛋,漂着几点葱花和两滴香油。
“妈,我不饿。”李雪梅笑着说,“咱们一人一个。”
“吃。”马春兰把碗硬塞进她手里,声音沙哑,“吃了这两个‘滚蛋’,考试就能拿满分,就能顺顺利利地滚出这个山沟。”
李雪梅看着妈妈那张憔悴的脸,点点头,趴在碗边吃了起来。
热汤下肚,胃里有了一丝暖意,驱散了彻夜未眠的寒凉。
吃完饭,李雪梅背上书包。
“走吧,妈送你到门口。”
李雪梅走出了外屋,马春兰简单收拾一下,也准备去送她。
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
李雪梅走到院子大门口,伸手去推那两扇厚重的木门。
“吱嘎——”
门板晃动了一下,却并没有打开。
李雪梅愣了一下。
她加大了力气,再推。
纹丝不动。
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反应过来后,她趴在门缝上往外看。
只见两扇门板之间,挂着一把沉甸甸的大铁锁。
门外,坐着李老汉。
他披着那件脏兮兮的羊皮袄,盘着腿,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正好堵在大门口的正中央。他的手里端着那杆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
灰白色的烟雾在空气中缭绕,像一张网,罩在了门口。
“爷……开门。”李雪梅的声音在发抖。
“开门干啥?”李老汉头也不回,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口烟圈。
“我去考试。”
“考啥试?”
“中考。”
“哦,那个啊。”李老汉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发出“咚咚”的闷响,“别去了。”
“我有话跟你说。”
李雪梅急了,她看了看手腕上那块借来的旧手表:“爷!考场在镇上,走路要四十分钟!再不走就进不去了!”
“进不去正好。”
李老汉终于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隔着门缝,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反正我也没打算让你去。”
“你说啥?”李雪梅如遭雷击。
“我说,卫校的名额,我已经给你报上了。”李老汉得意洋洋地说,“人家招生办的说了,只要人去报到,就能发一身白大褂。不用考试,不用分数。”
“高中?那是烧钱的窟窿!咱家没钱填!你就在家老实待着,哪也别想去!”
“李老汉!”
跟过来的马春兰怒喝一声,她双手抓住门板,用力摇晃,震得门框上的灰土簌簌落下。
“你把门打开!这是孩子的命!”
“我就不开!”李老汉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在手里晃了晃,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在这个家,我就是天!我说不让去,天王老子来了也去不成!”
“你们不是想飞吗?不是想跑吗?”
李老汉看着门缝里那两双绝望的眼睛,突然笑了。
他拿着钥匙,慢慢走到了院墙边的水井旁。
那是一口十几米深的枯水井,井口黑洞洞的。
“噗通。”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足以让人心碎。
钥匙被扔进了井里。
“哎呀,手滑了。”李老汉两手一摊,一脸无赖相,“钥匙没了。想出去?除非你们长翅膀飞出去!”
“你……你个老畜生!”
马春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李雪梅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淌。
完了,全完了。
多年的苦读,无数个夜晚的寒灯,都在这把锁面前化为了泡影。
“别哭!”
马春兰猛地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抬头看了看那两米多高的土院墙。
墙头是用黄土夯实的,为了防贼,李老汉特意在上面插满了尖锐的碎玻璃渣子。那些玻璃片在晨光下闪着寒光,像是一排排獠牙。
“翻墙!”马春兰当机立断。
“可是有玻璃……”李雪梅看着那些尖刺,本能地畏惧。
“管不了那么多了!必须出去!”
马春兰冲进屋里,一把抱出床上的棉被。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厚重的棉被甩上了墙头。
棉被盖住了那些玻璃碴,虽然不能完全挡住,但至少能让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来!踩着妈!”
马春兰跑到墙根底下。
她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把那瘦弱单薄却坚韧无比的脊背露了出来。
“妈……”李雪梅喊了声。
“快点!”马春兰吼道,声音嘶哑,“别磨蹭!再磨蹭就来不及了!跑过来,再踩!”
李雪梅咬着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她后退两步,助跑,然后一脚踩在了妈妈的背上。
那脊背骨硌得她脚心生疼。
马春兰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往下一沉,却硬是咬着牙撑住了。
她的双腿在颤抖,但没有软。
“上!”马春兰猛地直起腰,用最后一点爆发力,托举了女儿一把。
李雪梅借着这股力,双手攀住了墙头,翻身骑了上去。
就在这时。
一直在门外看戏的李老汉反应过来了。
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干啥!你们干啥!”
他绕到侧面的矮墙边,踩着石头往里一看,正好看到李雪梅骑在墙头上准备往下跳。
“反了!反了!敢越狱!”
李老汉气急败坏。
他随手抄起墙根下一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像个疯子一样冲了过来。
李雪梅跑得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李老汉慌忙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刚才扔的钥匙是假的,他就是给这娘俩装装样子,好让她们彻底死心。
真钥匙,一直在他口袋里。
大门打开。
“去!把你娃给我追回来!”
李老汉挥舞着木棍,但还是没敢打下去。
那15天的大牢,让他长记性了。
村支书说了,如果再犯,就不是15天的事了,他这个年纪,说不定能直接在牢里老死!
因而,李老汉也就是现在吓唬吓唬马春兰。
可马春兰根本不理他。
“呸!滚!”
马春兰转头走进屋里,气得李老汉在屋外直骂。
“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我不信她不回来!”
远处的山路上,李雪梅正迎着初升的太阳,向着那个决定命运的考场,全速奔跑。
凛冬已过,野草在风中疯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