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的铜钟撞响时,天色是沉郁的铅灰。雨停了,但厚重的云层压着皇城,仿佛随时会再倾泻下来。
云澜踏入宣政殿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丹陛之下,文武百官肃立,但许多人的目光在她出现时飞快地低垂下去,又在她落座后悄悄抬起,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揣测,甚至是一丝恐慌。
果然,礼部尚书周老头出列陈奏秋狝筹备进展时,声音比往日低了三分,措辞加倍谨慎,仿佛每个字都在刀尖上滚过。他刚说完“诸事已备,只待吉时”,兵部尚书赵岩便紧接着出列,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陛下,臣有紧急军务奏报!”赵岩声音洪亮,刻意压过了周尚书余音,“昨夜丑时三刻,西郊围场值守官兵急报,北坡一处早年废弃的兽窟,因连日雨水冲刷,发生塌陷。士兵循例探查时,在塌陷处下方,发现人工砌筑的石壁!”
殿内响起一片吸气声。
“石壁上,”赵岩顿了顿,目光扫过同僚,最后定在云澜脸上,“刻有大量非本朝制式的符文、星图,以及前朝‘周’之国号徽记!”
“哗——”喧哗再也压不住。前朝!又是前朝!这两个字像是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勉强维持的平静。
“肃静!”陈安尖细的嗓音响起,压下了骚动。
云澜面色平静,甚至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缓缓道:“赵卿,石壁规模如何?可曾发现其他物件?”
“回陛下,因塌方处土石未清,规模尚难估量。除石壁刻痕外,暂未发现明显物件。但……”赵岩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绢,由内侍接过呈上,“值守军官拓印了部分壁刻,请陛下御览。”
云澜展开薄绢。拓印模糊,但能看清那些扭曲怪异的符号,以及中央最醒目的、一个被七颗星子环绕的兽首徽记——与谢无戈送来的铁牌,与玄七描述的“斗姆元君”背纹,何其相似!这绝非巧合,而是一种宣告,一种挑衅。
她合上绢布,抬眼看向一直沉默立于文官首列的李文渊:“李相,你如何看?”
李文渊出列,步履沉稳,脸上是惯常的温煦,但眉头微锁,带着忧国之色:“陛下,老臣以为,此事非同小可。秋狝乃彰武修文之盛典,岂能在藏污纳垢、更遑论暗藏前朝余秽之地举行?天降雨水,地现异象,塌陷偏偏在此时此地,岂非上天警示?臣斗胆,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圣体安康为念,暂缓秋狝之期,待查明石壁真相,肃清妖氛,再行典礼不迟!”
他话音一落,立刻有数名言官、御史出列附议。
“臣附议!天象示警,不可不察!”
“陛下,秋狝本为吉事,若在凶地举行,恐招不祥啊!”
“请陛下暂缓秋狝!”
请求暂缓或取消的声音一时占了上风,不少官员偷眼觑着云澜的神色。
云澜放下茶盏,瓷盖与杯沿相碰,发出清脆一响。议论声渐渐平息。
“天象?警示?”她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附议的臣子,最后落在李文渊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李相熟读经史,当知‘子不语怪力乱神’。前朝覆灭已近百年,纵有残壁断垣遗落山野,有何稀奇?因几块刻了字的旧石头,便要朕畏惧不前,取消祖宗定下的秋狝大典?那我大晟朝堂衮衮诸公的胆气,未免也太薄了些。”
李文渊面皮一紧,躬身道:“陛下教训的是。只是……秋狝之时,陛下与百官、宗亲、外邦使节齐聚围场,万一有宵小借此异象生事,或那石壁之下另藏险恶机关,惊了圣驾,老臣等万死难赎!”
“李相思虑周全。”云澜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正因如此,秋狝更不可缓,更不可废!”
殿内众人一愣。
“前朝余孽,阴魂不散,屡屡作祟。黑石峡劫粮,鹰嘴涧留旗,如今更是将手伸到了皇家围场!”云澜站起身,声音渐高,带着一股凛然的锐气,“他们想用什么‘天象’、‘警示’吓住朕,让朕躲在这深宫之中,让他们继续藏在暗处搅风弄雨?朕偏不如他们的愿!”
她走下丹陛,一步步,走到殿中,目光如电,扫视全场:“秋狝照常举行!不仅要举行,朕还要亲自主持,朕要让我大晟的儿郎,在列祖列宗面前,在天下人面前,展现我朝武备之盛,军心之固!更要让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看清楚,这江山,早已改姓!任何鬼蜮伎俩,在煌煌天威、赫赫军容面前,都是螳臂当车!”
她停住脚步,看向兵部尚书赵岩:“赵卿,着你即刻加派人手,彻底清理塌方,给朕把那石壁里里外外查个清清楚楚!朕倒要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魉在装神弄鬼!”
“臣,遵旨!”赵岩精神一振,大声应诺。
“李相。”云澜又看向李文渊,语气放缓,却不容置疑,“秋狝护卫之责,关乎重大。禁军副统领杨振是你举荐,此次围场布防亦由他具体经办。朕命你总揽秋狝一应护卫调度之事,与赵尚书协同。若秋狝出了半点差池,朕唯你是问!”
李文渊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随即深深躬身,声音平稳无波:“老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护持陛下与秋狝周全。”
“至于诸位爱卿担忧朕之安危,”云澜转身,重新走向龙椅,背对众人,“朕已决意,秋狝当日,除原有禁军护卫外,北境谢无戈将军将奉旨返京述职,并率其麾下三百边军精锐,充任朕之亲卫扈从!”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边军入京扈从?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先例!尤其是谢无戈的边军,那是真正的虎狼之师,与京营禁军素来微妙。
李文渊抬头,脸上温煦的笑容几乎挂不住:“陛下!边军无诏入京,已是逾制,若再充任天子亲卫,恐惹物议,于礼不合啊!”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云澜坐回龙椅,目光居高临下,“谢将军是国之柱石,其忠心,朕信得过。其麾下儿郎,是刚刚在黑石峡用血护卫过粮道的功臣,朕用他们,放心。至于物议……”她唇角勾起弧度,“等秋狝顺利落幕,四海看到的是我大晟君明臣贤、军容鼎盛,谁还会记得这些细枝末节?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殿内一片寂静。皇帝的金口已开,且理由充分,姿态强硬,再无转圜余地。
朝会就在这种寂静中散了。云澜回到御书房,刚脱下朝服,陈安便悄无声息地出现,递上一张细小的、卷成筒的纸条。
“玄七刚用暗道传来的。”
云澜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道童身上地图,与太后旧图叠加,标记重合于围场‘落星湖’心小岛。岛上旧观星台遗址下方,疑有密室。道童已暂时稳住,未惊动清虚观。”
落星湖心岛?观星台?
云澜走到御书房侧壁悬挂的巨大围场详图前,找到落星湖。那是围场西北角一处不大的湖泊,湖心确实有个小岛,标注着“前朝观星台遗址,已废”。在太后给的那张旧图上,这里被朱砂淡淡圈了一下,旁边有个小字注:“水深,岛孤。”
而兵部正常的布防图上,对此处的标注仅仅是“水域,例行巡查”。
她拿出玄七附上的、那份从道童身上搜出的绢布地图复制小样。绢布地图绘制得极为精细,落星湖心岛被重点勾勒,岛上观星台的位置,用暗红色的颜料点了一个醒目的记号,旁边有一行小字注释,字迹娟秀:
“七星聚,潜蛟出,帝星黯,周天复。”
七星聚,潜蛟出……帝星黯,周天复!
好大的口气!好毒的计!
这分明是要在秋狝之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于这湖心岛上,上演一场“七星聚首、潜蛟复出、帝星陨落、周天(前朝国号)复辟”的“天意”大戏!
云澜盯着那行字,心底一股火焰灼灼烧起。愤怒!但更多的是兴奋。对手终于图穷匕见,亮出了獠牙和真正的目标。
他们不仅要弑君,更要“顺应天意”地复辟!湖心岛,就是他们选定的“祭坛”!
“陈安。”她声音平静!
“老奴在。”
“传信给玄七,那个道童,给朕看好了,必要时可以‘请’他来宫里做做客。清虚观,继续盯死,尤其是观主清虚子,朕要知道他每时每刻见了谁,去了哪儿。”云澜语速极快,“另外,让我们的人,想办法混进清理塌方石壁的兵丁里,看看那石壁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还有,落星湖周边,加派一倍我们的人,化装成猎户、杂役,给朕把那里每一寸土地都摸清,但绝不可惊动岛上可能存在的埋伏。”
“是!”陈安记下,匆匆离去。
云澜独自立于巨大的地图前,目光锁住那个湖心小岛。秋狝那日,那里必将成为风暴的中心。
谢无戈的边军是她明面上的刀,“潜蛟”是她暗中的甲。而她自己,则是诱使一切毒蛇出洞的饵。
“想复辟?”她低声自语,指尖拂过地图上“落星湖”三个字,仿佛拂过敌人冰凉的咽喉,“那朕,就在你们选好的‘祭坛’上,送你们一场真正的……魂飞魄散。”
窗外的阴云缝隙中,透下一道惨白的阳光,照在地图上,将“落星湖”三个字映得一片刺目。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